「軸管變體」的敘事地景: 廖偉立的南瀛天文館
A Narrative Landscape of Axes-Ducts Meta-Form: Wei-li Liao’s Tainan Observatory
透過對於反思詮釋學的長期思索,李克爾(Paul Ricoeur)明確地指出了「從自身到自身的最近道路就是透過他者」的深刻結論。…自身永遠都不可能是自我滿足的;…自身為了能夠發現自己、…必須透過盡可能多的「他者」的繞道(détour) 。(高宣揚,《當代法國思想五十年》,台北:五南,2003: 638)
「自身即是另者」從一開始即暗示一個人(或物)的自我性(selfhood)隱含有他性(otherness)到如此深刻程度,以至於不能排除掉他者去想及某一者,反倒是這某一者通過他者之中。(Ricoeur, P. Oneself as Another.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3)
不像是結構,由一組定點(points)與位置(positions)所定義,搭配著各點之間與各位置之間的二元相對關係; 地下莖是由線(lines)構成: 結塊線與層理線作為其向度,飛離線或脫領域線作為極限向度---之後,「多」(multiplicity)即產生變異,那是本性上的改變。(Deleuze, G.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21)
2000年前後至今,廖偉立的建築事業發展是從邊緣繞道的迂迴過程,這趟「繞道」(détour)應該還具有保羅‧李克爾所界定的意義。 對他個人而言,這是一艱辛的奮鬥,在非傳統定義的建築業務、小規模案件、低設計酬勞等條件上從事與眾不同的建築實驗; 對當前台灣建築發展而言,則標示一個新的公共空間生產模式---走出城市,從不受既有框架束縛的鄉野環境中起步。 鄉野成為今天台灣建築的繞道腹地,其結果則是造就一種開放的公共性活力,似乎孕育一新的人文覺醒,有可能從鄉野再回頭影響城市。
雜木林中路---多軸性
廖偉立在2001年開始在各演講場合中提出「雜木林」美學,以這個名詞來形容他所體會到的台灣經驗中的雜多與野性。 而我覺得,雜木林是他進行建築思維的繞道場域;也就是說,他的建築是一種在雜木林中前進的策略表現。 在雜木林中不做久留之計,因它並非演化成熟的林相; 而在這樣林中總是要轉來轉去找出路,而無法直來直往、四通八達。
所以,他的建築意念總是「線」,曲曲折折,永遠維持延伸向前的「地下莖」(rhizomic)傾向,而不是停頓下來的「點」。 他的建築幾乎不會是「點」,總是「線」,總不是靜態的、停下來的、凝聚穩定而圓滿的點。 天然雜樹林不像陳定南種的樹,棵棵對齊,可讓人筆直穿過; 在雜木林中穿梭,軸向必須不斷改變,若非如此,就會動則撞樹。
「軸性」成為觀察廖偉立建築的切入概念,「保持變化不定的多向軸性」則是處在雜木林般台灣地方轉型中能夠確保「見林又見樹」的基本方略,這樣才能捕捉到林樹通透的意象,這也就是指整體與個體之間的通透關聯。 在廖偉立這段期間作品中,他傾向讓「體」總是有向量,而且是多種向量,於是廖偉立的建築就成為「多軸向的體」,也就是「管」,衍生出以「管」狀(duct form)基本形式所折曲構成的變體。
「管」的構成
「多軸」與「管形」是他這階段的形式主題。 交大景觀橋(2001)是在單一軸向拱架結構上並陳一個多軸變向的複管咖啡空間,銅鑼自行車道(2003-5)中直線車道與彎曲車道交會並相互穿插而出、再以樓梯與頂蓋形成多軸向層次,芬園中廣電塔(200)是是往上竄升的、在剖面向度上作微積分變量的單管狀結構。 王功橋是這一系列作品中的扛鼎之作,在這裡「橋」已不只為交通功能,而同時是一「場所營造」(place making),是由不安、竄動的多向軸性所構成的單管結構。
廖偉立喜歡將他的管結構作成V字形配置,或多管收束於一端,這是架構在分岔軸性上的多管結構,讓管狀單元不安分地往外端方向延伸,宜蘭法院競圖案(1999)是這種方案的原型,後來的「觀霧森林遊客中心」(2000競圖案)、「台北客家文化園區」(2000競圖案)、「苗栗明德水庫日新島遊客中心」(2002)都延續這形式主題,最近完成的「黑面琵鷺賞鳥中心」(2003)尤其成為管式結構的經典作品(比較一下1983年完工的台北市立美術館的正交管形結構,就可體會台灣建築在過去二十年走過的距離吧)。
這些方案多從其中一管的自由端部作主要出入口,而不從連結端部進出。 也就是廖偉立的配置,真正還發揮管軸的線型延伸本質,而非形成「敞視型監控」的(panoptic)結構---將入口設在連結端形成入口大廳,以此作為「中心點」控制各管出入動線。 軸管所帶出的身體經驗是「繞道」(détour),動線彎彎折折地綿延穿梭過各管形空間,形成線型的「去中心」體驗。 各管的轉折點不是為了監控動線,而是管的開口部,讓視線延伸到戶外景觀; 於是「管」不只引導方向、舖展空間內容(program),還連結室內外---將管的軸性拉到無限遠的「他方」。
南瀛天文館: 軸管變成體
彎折外張的多管空間碰上有限的基地,或是為了滿足機能需求,就不得不收攏自由外張的管,黏合成「管-體」構成。 這就是南瀛天文館的基本形態,相對於廖偉立之前的作品,這建築顯得較為收斂、甚至較乖巧可愛,在山丘頂上伸出溫馨的邀請。 基本配置形式類似「台北客家文化園區」,由兩支外側實管夾一中央虛管構成,入口不設在中央或三管收束端,而是設在下方管的開放端,而且入口並不正面直衝入管結構開口,而是以陡坡引到管側方進入,左轉是正門入口,右手邊讓出一個寬裕的觀景亭台,頂蓋掀起由幾根斜柱撐出一個遠眺的姿態。
進入館後則是依著地形,經過三條管形空間,發展出「之」字形很長的動線。 先進入到低矮的多媒體展示廳(第一管: 一端為入口,另一端為螢幕),再順著階梯或坡道抵達高挑明亮的主廳(第二管),光線從「管端」兩樓高大窗戶與前後兩管落差的高窗灑下來,從這主廳可以進入到同樓層辦公會議區(第三管),管端設一吧台,透過大片落地窗,可眺望原野與遠山。 或反向沿著此區可到達另一端的圓頂觀察室下方,像是一個圓型涼亭,出去則是山頂休憩區,也成為附近居民日常登山路徑的終點。 由主廳樓梯上樓直走,穿過電梯門廳,可到達離入口最遠處的三管收束端,也就是天文望遠鏡所在的圓頂觀察室; 上樓梯反向另一端則是服務區與執勤休息室; 或從電梯廳垂直貫穿管空間,可走出到戶外的屋頂平台。
整條動線的「啟-承-轉-合」與「引-伏-套-分」,在緊湊組合之中又拉出綿延軸性,往外看(看天、看山、看平原、看聚落…)與往內看(看多媒體、看展示、看人走動
、看望遠鏡看天體)之間,或遊走或停留,或個人或團體,都發揮線性串聯的聚合與發散功能,也營造了各轉折處的空間趣味,最重要的是這裡暗示出找回人與自然之間的時間性敘事想像的努力。
「管」的批判性向度
「管」形式的節理(articulation)拉出「進」的空間序列,一個管空間以軸向來引出行進動線,從一管轉折到另一管,則引到下一「進」,只是廖偉立的「管-進」空間不像傳統合院或街屋內部每一進循著筆直單軸發展(以內向合院、天井元素以及尊卑排序內容來串聯出人文秩序),他以V字分岔形式的多次重複,將室內物件與戶外地景編織成人在行進中的序列經驗,而這經驗序列中的開放性與不可預期性也蘊含對既有秩序的批判。 這透露出「管」的本質性角色: 總是為了「通過、繞行」而存在,它不是自身的目的; 「管」總是指向他者,因此而獲得它自己的自由。
廖偉立的天文館似乎也顯示走出軸與管的風格主義(mannerism)實驗的意圖,但是同時又顛覆了自己的形式主張。 兩層挑高的主廳成為溫暖的「中心」,但也停滯了管空間的游移性格; 另一端點的圓頂觀測室是從地球觀看宇宙他者的窗戶,卻又作為整個管軸體的視覺「收頭」。 這兩者讓這作品顯得「可愛」,但正好是這些可愛的「點」(虛與實的兩「定」點!),讓「管」的軸向延伸本質破功。
黑面琵鷺賞鳥中心看起來不可愛,在其中身體移動與視覺上無所著落,但批判力強; 這天文館很可愛,中心重現,端點又有收頭,但是批判力道上就弱了。 在這裡,弗蘭頓(K. Frampton)的「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就顯出參考價值,那股撩撥地方的批判勁道,是否仍該來自那不被馴服、不在乎可愛的雜木林野性? 但另一方面,建築難道不該可愛嗎? 它不該負擔怡人的公共空間角色嗎?…看來批判的地域主義功課還有蠻多要學的呢?!
擬仿與建構的在地繞道?
廖偉立建築師總是保持著前衝的勁力,不願被固定於特定風格框架中,但基本的形式策略卻可逐漸被解讀出來。 我認為,無論是就建築師本人個性、或是面對台灣當前多變而不確定的諸多態勢,採用軸向性策略有其恰當之處,針對建築師之前提出的雜木林觀點,這個形式策略兼有擬仿與建構的意圖; 擬仿是指對此時此地質野未文狀態的模擬與批判,建構則是指從渾沌中理出非線性秩序的線索。
假如說廖偉立的建築似有潛力回應弗蘭頓的批判地域主義,應該在於他的管軸策略所形成的一種「在地實踐的繞道」(practicing locally as détour ),無論在實質管空間中的自由開放度,或在意念上對「無所住」境界的嚮往。 但是,擬仿與建構的實踐很容易停在讓人感覺安全的地步,而減損了批判的張力。 畢竟,繞道是策略性的一時權宜之計? 或者它是前衛的必要操練? 或者,在地的繞道會自己找到出路,建築師要很警覺又能放鬆地跟著感覺走?
(刊載於”台灣建築” 2007/2月號, 頁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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