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6日 星期一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建築其實並不存在,只有建築物存在,建築只存在於心靈中。

磚想成為甚麼? 它想成為一座拱。

                                                    Luis Kahn

Elvis Costello「每當我錄完一首歌,我要錄音師找一台便宜的收音機來播放看看,我必須要聽聽真實生活中它聽起來如何? 在早餐桌上的吵雜中它聽起來是怎麼樣?」建築師在繪圖間創造(自以為是的)hi-fi建築,實際上他們應該想像(在人間實現的)lo-fi建築。                                                   

建築(對眾多影響因素)的依賴性成為它的機會,於是建築師成為一位心態開放的傾聽者與手腳伶俐的詮釋者,在其他人粗糙願景的實現過程中共同完成。

                                            Jeremy Till, 2009: 136,164


建築物的存在是我們唯一可以實際觸摸與擺布的,它藉由形式而獲得存在,這就是構築之所以成立的依據。 構築即是依理築造,但此「理」在建築之中,而建築只存在於心靈,所以構築也是由心而造。 然而,人心正是無可理喻、無法設限的東西,也因為如此,雖然構築以理應如此的方式被完成,但總是在眾多可能性中被實現。

存在先於本質
沙特概括地詮釋海德格的「此在」(Dasein, 英譯為being here)觀念為:「在自由中,存在先於並支配本質」,沙特認為自由沒有本質。(沙特Sartre, J-P. 1990: 613) 確實,對一個人或一個此在而言,自由不受本質的限定,也不是被給定或被框定的某東西要不然那就不是自由了。 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所以人是自由的,所以他得以保持對各種可能性保持開放、並能夠做出選擇: 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為自己開拓出或建構出新本質。

通過人所實現的構築永遠是以beingbecoming同時呈現既特定又開放,它始終「成為其所是」,但這個「是」並不是固定、非得遵循不可的結果,這個「是」有其必然指向性,但同時又指向眾多可能性,所以「成為其所是」即是「一」與「多」的交纏互生的實現。

針對亞洲地域的時代特質,我們似乎應採納「建築物先於建築」的觀念,甩開迎頭趕上誰的套牢自我的韁索(因為任何一個存在皆有其自身的理由),敢以邊做邊想、邊實現邊論述的方式,積極介入到當前世界正浮現的新邊際性(margin)中而有所作為。

建築有待 (Architecture Depends)
傑瑞米‧提爾在這本書(Jeremy Till, 2009)對建築是否具有自主性提出質疑,他覺得建築是沒有自主性的,他覺得建築師不應把建築看作是封閉於外界的自足系統,建築背後不是絕對的世界秩序,而是隨機變化的(contingent)時空環境。 他認為這種隨機變化性以其多元又不確定的潛力,讓想像力有足夠空間去投射向新的未來。 建築背後不再是穩定永恆的那種期許,它必須在變動不定的條件中被設計與被完成。

針對充滿變數的這個時代,倫理需要被再度提醒,建築的倫理不該針對「物」,而該針對「人」。 也就是提爾反對密斯(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神在細部中」的那種對材料接合處裡的神聖性主張,他建議建築需要被提醒回到社會性承諾的倫理觀。 提爾主張參考包曼(Zygmunt Bauman)倫理的看法: 倫理可被簡單而直接地定義為「為人」(being-for the other),採取一倫理的態度即是為他人去承擔責任。 提爾解釋所謂的「他人」不同於「業主」,而是廣大受到影響的人們,而且這「他人」是多樣且不可預測的。 (p.173) 他強調建築師並非疏離的形式與技術的雕琢者,他是在特定處境中相互衝突聲音的彙整者、並賦予它們可能最好的社會與空間的意義。(p.193)

也就是說,在這樣的建築定義下,構築永遠是一在人間此世實現的過程,承載著人性、物性與境性的價值與意義,也沾染著因它們而來的弱點與衝突; 但又同時,構築本身以其表現的方式與強度不也為此人間世創造新的價值、意義嗎---即使甘冒著新的弱點與衝突出現的風險?

構築的表現性
因此,構築超越樣式,樣式在乎怎麼被看,是視覺上的堅持,導向人云亦云的意識型態流行,它迴避構築的合理性,也綁架了構築的自由。 但是,構築也超越理性,構築不止是物性之理與力學作用的妥當整合,而且在理與力的法則之間,把「人」放回來。

因為建築是為人而建造的,而且建築由人建造。 所以,構築的過程是多孔隙、滲入了人的需求、而又隨人意念的實現過程。 在此過程中,設計者必然對材料與構法有其個人的詮釋,還寄託他對此時此地處境的美學態度,從而挑戰那新形象演出表現的新地平線。

構築的表現性於是成為它自己的核心議題,這種表現力不是外加的、而是內蘊的,  挑動人心之處在於它的「理所當然、而又出乎意料」。 構築必須激發那種堅持人本主義精神的表現意念,構築才因此不只屬於技術範疇,它也屬於美學創作範疇,而撼動社會文化的既有秩序。

如何去構築一個構築?
但構築也需因著此時此地的條件而作表現。 大師之所以成為model,在於他們的構築意念是多麼扣緊時代的氛圍與問題: 柯比意的馬賽公寓是酒瓶與瓶架的意象,呼應工業化標準化的社會需求; 路易斯康將建築詮釋為服務與被服務空間(servant and served space),解決現代機構的空間、設備、結構的整合; 伊東豐雄的仙台媒體館將圖書館想像成媒體流動場、因此發想成水草擺動來象徵建築盒子內資訊流動的感覺,或他把台中歌劇院想成聲穴結構,內外相互含攝以反映當代空間非物質性發展的趨向; 妹島對空間純淨度的要求使她發展出隱框式整片玻璃牆的細部處理,顯示對時代的輕感覺與遊戲情緒的掌握。

建築師的意念(idea)驅動構築的實現,他的腦子裡思考的是構築的構築,是實質構築層次之上的構築邏輯模式的掌握,這種後設構築思考才經常是催成時代性創新突破的關鍵。 此外,回溯性的構築轉化---如傳統構築的類型與形態的轉化、以及前階段的構築經驗的再構築,尤其讓構築具有溝通的能量,因為在新的表現形式中隱約可見舊有的關係模式,使得作品具有前瞻中流露著連續感的特質。

這種在構築的構築層次的創新或創意,可能是社會轉型中最被期待的觸媒因素,因為它們在根本處揭示出事物本性常在,但表現變化無窮。 此中激勵的訊息是:雖然要關心文化精神的延續,但人們無須自我設限、社會應勇於追求自由。 

構築即文化
包曼藉列維-史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概念,以「母體」(matrix)來解釋當代的網路空間,並延伸詮釋文化的特性 母體是一種選擇的結構,它包含可能的、有限數目的內容,但實際上產生無法計量的變化。 它本身即是一動態力量,它使一社會、文化或語言維持其特色,但這特色永遠不會長期固定不變,它經由變化而持續。 收集各文化現象使之歸結成文化的就是這母體,而非系統---母體總是經常迎接變化系統卻挑定某些有利於系統自身的選擇、而排拒其它選擇。(Bauman, Z. 1999: xxvi -xxix)

以母體(matrix)的角度思考,每一種文化都有其持續綿延的基因,構築無論如何的變化多端,總是要循著文化基因的線索,在母體的時間中進行可能性選擇的活性創造構築終究是如此地匯集一時一地一群人的集體智慧,以其具體形式作為持續影響的媒介,而承擔了文化性的功能。 依此看來,構築做為一文化載體,與其說它是一種完成,不如說它是一脈連結。


參考書目
Bauman, Zygmunt. Culture As Praxis. London: Sage, 1999.
Sartre, Jean-Paul. L’être et le Nèant. 存在與虛無(上、下)》,陳宣良等譯,台北:久大& 桂冠1990
Till, Jeremy. Architecture Depends.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2009.

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碰上颱風天, 風強雨急,從昨夜到今天下午威力不斷,一定又是遍地災情了。 什麼事也不能做,正好撿到窗前展書讀的清閒時刻。 繼續翻閱已讀了一半的「德川思想小史」,愈發欽佩作者源了圓(1920-?)的論述功力。 讀到這種書,就覺興奮,因作者有見識,有判斷力,分析條理清楚,因此建構出特定的歷史意識。



作者分析江戶思想從初期的朱子學(南宋理學)、發展到陽明學(王守仁的心學)、再趨向古學(回歸孔孟思想)的興起,在這脈絡中看到武士(成為有教養的知識階級)與町人(重商主義的崛起)角色的變化,揭開十八世紀日本開明思想的發展,以經世思想與民眾意識為兩主幹,促成十八世紀往十九世紀轉進的日本國學思想的崛起。 進入十九世紀,日本面臨世界變局---歐美列強的窺伺與威脅,意識到江戶和平時代的即將結束,在內憂外患之際,思想必須與實踐結合,而以幕末志士實學一脈的登場為主軸,在對外攘夷與對內求統一的掙扎中,催生了日本現代化特有的模式。



源了圓從歷史潮流中淘洗出各階段代表性思想人物,如朱子學者林羅山(1583-1657)、陽明學者中江藤樹(1608-1648)、古學學者伊藤仁齋(1627-1705)與荻生徂徠(1666-1728)、一直到國學運動代表本居宣長(1730-1801)、以迄幕末水戶學派、以及吉田松陰(1830-1859)等,在滔滔歷史長流中,梳理出前現代日本思想往現代邁進的途徑,不僅人物創造歷史,歷史也同時創造人物。



在風雨聲中,作為一個台灣人,不禁也回溯起自己所在與所屬的思想歷史身世。 從南宋朱熹(1130-1200)代表宋學/理學,到明學/心學的王陽明(1472-1528)及其後泰州學派,可說是經吸收佛學、以及初步接觸西學後,儒家聖賢之學之自我反芻與調適。 明末王船山(1619-1692)等,面對強「夷」(滿清)從北方來的亡國之痛,代表漢文化精神的反省與再詮釋。 清朝考據學為主流,但曾左中興時期也出現「中學為主、西學為用」的經世之學(劉銘傳屬當時此開明改革之淮軍一脈),與日本同時為救亡圖存而奮鬥。 清末章太炎、王國維,到民初熊十力、馮友蘭,在帝制與共和的劇轉階段,代表了傳統與革命思潮激盪,以推進到五四運動/新月學派到魯迅的新思想(德先生/賽先生以及文化反省)時期。 台灣則是自1895-1945割讓給日本,成為殖民地,現代化與抵抗是這半世紀被殖民史的基調。 內戰之後隨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的國學家,如牟宗三、胡適、錢穆、徐復觀等,持續中國哲學現代化的整理,繼而新儒學的杜維明、余英時、林毓生(居留美國的)諸先生希望在現代社會中為儒家傳統找新出路。



但至少在八零時代之後,也就是牟宗三及杜維明等兩代人之後,當代台灣的思想家還有誰可以代表? 台灣思想只到大陸出生來台的那一代人就嘎然而止? 在台出生的這一代人如何思考台灣? 甚至我們可以這樣問: 面對台灣三百年來的歷史遭遇,究竟有過怎麼樣的思想討論? 或仍然要問,台灣今天的代表性思想是甚麼? 是否存在能代表我們的思想人物? 或甚至我們今天是否還有思想? 媒體上經常出現誰是台灣人誰又不是的爭論,但對台灣人的思考卻從來少有。 徐宗懋多年前出版一本「務實的台灣人」,算是難得的冷靜談論台灣人的著作。



我覺得這二十年來台灣社會出現兩大新階級,那就是城市「科技」產業菁英與鄉鎮裡「員外」階級的興起,前者堪稱台灣納編到全球化分工體系裡的權力代理人,後者以鄉村民宿主人、新農業青年形成新集團,他們成為台灣當代的意見領袖。 他們雖不完全取代舊產業大亨與鄉村派系勢力,但激起一股新社會能量。 這兩新興階級,加上前階段栽培而漸臻成熟的專業工作階層,隱約促成一股帶有社會改造理想的新力量。 反而,讓人失望地,今天的大學校園一窩蜂衝評鑑、拼升等,幾乎完全失去思想活力,只能微弱地寄望透過學而優則仕的學界菁英,進入中央及地方政府能發揮公部門影響力。



但畢竟,台灣是否凝聚出足以代表自己的當代思想主幹? 最近陸蓉之提出「動漫美學」(Animamix)---結合動畫與漫畫的數位時代的文化產品所帶來的美感經驗,她認為日本當代次文化如Cosplay, Otaru(御宅族)等結合新的數位科技與消費文化,發展出當代日本文化表現力,在全球化價值鏈炒作中獲一席之地。 相對於此,若要在台灣當代找類似例子,或許最近很夯的「陣頭」熱---大甲媽、八家將、電音太子等,是否也正從「次文化」領域挾其生猛的地方動能對「正文化」侵入並修正? 但其實台日這兩者在本質上皆是對消費文化的開放並與之合流,很難肯定其中存在有批判的意識。



陳光興的亞洲學是否至少是當代台灣思想的起步? 幾乎在過去二十年,他試圖將台灣放到亞洲的參考框架來思考,這種位置優先的思考模式或是一種披荊斬棘的必要工作,因為位置決定視野,視野影響戰略,在文化思想領域,戰略即論述,有了明晰的論述,行動才會有方向,這樣的行動才會帶領眾人度過生存危機。 我相信陳光興這種「亞洲定位」嘗試,正逐漸影響台灣人的視野。 不過,除此之外,有關台灣的思想內容仍然貧乏吧! 尤其是關於價值體系建立這部分。



但是,今天來期望台灣該有一套自己的思想體系有何作用呢?在全球化時代,國家意識已經不成議題,民族國家終將走入歷史,一群人寫出自己的思想史又有何意義? (回過頭來說,也因為如此地缺乏動機,所以沒有思想也罷啊?) 在今天知識爆炸的時代,要求整個社會思想定於一尊也是過於虛幻的想法。 思想史的建構終就是後驗式的考察與詮釋工作嗎?



關於這樣的問題,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我對於源了圓描述日本幕末志士的思想部分相當嚮往,他指出:「幕末維新這一時期的思想特色之一,就在於思想不是學者們通過書齋中的研究與思索形成,而是以某種形式與實踐相結合而產生的。這一時期,思想與運動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裡所說的志士,毫無例外地都是有氣節的慷慨之士,也是注重實踐和富於行動力的人,在這一點上,這些人有著共同之處。 時代不允許他們像個書生那樣靜靜地呆在書齋裡。」(177-179)



我寧願相信,台灣當代思想的形成,正在開放的社會中結合各種實踐與行動的形式,悄悄地進行著譬如,在建築領域這十多年來的在地實踐行動,帶著建構地方公共空間的意圖,應該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給予評價吧!


2012年7月28日 星期六

戰略強勢的WOHA建築


戰略強勢的WOHA建築

去年秋天系上組團往新加坡交流,我也跟著跑,拜會了國立新加坡大學(NUS)建築系,受到非常溫馨的接待。 新大的黃老師與謝老師輪流陪著我們走訪各處,特別是有一天謝老師帶我們專門看WOHA的作品,讓我們見識到這位新加坡相當具代表性建築師的設計功力。

WOHA事務所由兩位建築師合作主持,為Wong Mun Summ(WO)Richard Hassell(HA)共同成立於1994Wong1989年畢業於NUSHassell也在同一年畢業於U. of Western Australia,兩人比台灣的黃聲遠、邱文傑或呂理煌等的年紀稍年輕些,他們合作還未滿二十年,就已完成為數不少的傑出建築,成為當代東南亞頗具影響力的建築團隊。


















天使瑪麗教堂

那一天我們首先參觀坐落在郊區的天使瑪麗教堂(Church of St. Mary of the Angels),這是一座完整的教會建築,包括修道院、教堂、祈禱室、靈骨堂(Columbarium)等空間,入口是一斜上坡,有一高挑的門廊迎接,門廊中柱與其後方塔形建築的正面分割線條,在此入口朝聖道上就標示了十字架的意象。 走進大門,即置身在一寧靜而寬敞的廣場,左手邊就是教堂,近乎四層樓高度的正立面全是通透玻璃面,教堂室內與室外廣場在視覺上聯結一起。 在此廣場中,也才發現剛剛走進來的大門,原來是在教堂兩側對稱配置的迴廊一方的中央開口,而且正對著另一方迴廊上的塔形祈禱室。


教堂正面(朝西)上方有一片尺度驚人的出挑簷版,延伸著室內天花板面往外懸挑出來,這才使得內外部空間產生相互流通的效果(乍看之下頗有谷口吉生的味道),而且因此使中央廣場更具內斂性氣氛。 教堂內部方正高大又光亮潔淨,上方牆面與天花皆為白色裝修,下方則是溫暖木質飾板包覆。 這正堂為大跨距空間,兩邊側室翼各分成三大量體,各在二樓高度以輕巧橋道相連,使側邊層次拉深,加上入口側往外部廣場延伸,正堂內部非常寬敞;但是觀眾席被安排成三方向圍繞中央,且往下緩斜朝向這中央的祭壇與受洗池,加上簡潔照明燈柱排列,形成高敞外延卻又帶出內聚感的聚會空間。 祭壇上方高懸一耶穌受難像,以及天花上的十字形天窗及照明凹槽,點出神聖超越的宗教氣氛。


所有聚會所需設備,如立柱式照明、音響、空調出風迴風口、觀眾席坐椅以及各處裝修細部收頭,皆高度成熟地處理收拾妥當。 空間、結構、構造、設備、家具全都被細心整合一起,共同形塑出整體空間效果。 從玻璃幕分割、平面配置、天花分割、到燈具形式,都重複著十字架主題意象。

出了教堂,走在南側迴廊裡,除了設有兩間盥洗室外,迴廊中間是一塔形祈禱室,在裡面看是一高聳的毛玻璃盒子,但玻璃面外層另加上嵌鑲石版牆面,所以外觀是由水平金屬嵌條框出片片斑駁淺褐色石板,並錯落地留出石板間隙引入自然光,再以巨大十字形飾板框夾住這高量體,中軸正對入口大門中柱。


教堂前廣場在兩邊迴廊外,為一緩斜而上的「世界和平花園」,四列扶疏樹木引導人們往上漫步,但在花園起始處兩端設有坡道,往下走到底可抵達地下層的靈骨堂,這地下墓室中央為通廊,兩邊各設置四間安放靈骨的房間,房間內四邊牆面設骨灰匣,每匣都無縫連接,完全看不出是放置骨灰的一個個櫃子。



房間中央設一水池,池邊有坐位供人停留,每側四個房間設連通開口,使視線可完全貫穿,上方為倒漏斗形天花,設天窗引入自然光,每個靈骨間外牆皆斜開向外採側光,因此地下層整個都很明亮,映著水光,幽靜氛圍中以水的流動象徵生命的流逝與延續。

地面廣場教堂與修道院為活人聚會靈修的場所,地下為安靈追思空間,兩者以迴廊、緩坡與花園連結,其間空間尺度變化、空間處理手法變化與統一、或是動線聚散之間的安排,都有高度洗練、拿捏恰到好處的表現。 整個體驗下來,處處用心都顯得理所當然,但每個轉折之 間也都有出乎意料的驚喜,真不失為大家手筆!


















新加坡藝術學院
當我們被帶到市區參觀他們設計的新加坡藝術學院(School of Art, Singapore),當場受到另一種磅礡粗獷氣勢的衝擊。 他們將三條六層樓高的長形教室走廊量體,放置在約五層樓高的巨大版牆群上方,三條教室樓之間安排圖書館、練舞間、工作室、露天平台等,下方空間則配置了較大容量的音樂廳與劇場。





















這學院建築就坐落在車水馬龍的鬧區邊緣,走在寬廣人行道上高大巴西雨豆樹蔭下,大階梯把人帶上一層樓高的入口平台上,立刻跳脫街道上的喧囂氣氛。 但這高達四層樓的大平台,搭配巨大板牆表面混凝土的粗礪處理,對比著不鏽鋼包覆的巨大的電扶梯管體,呈現出非常開闊豪邁(或許也out of scale)的公共性。 有些地方,如劇場下方呈倒圓錐體,龐大突兀地擺出戲劇化的牆面姿態。


















當天似乎不是上學日,我們無法上樓參觀,只在入口平台上體會WOHA的氣魄。 整棟樓像是放大的模型,完全脫開四周商業或機構大樓的常態尺度與組合模式,但也不可否認地,如此粗暴的形式,頓時掏洗掉資本主義庸俗銅臭味,也甩開公家機關的官僚八股氣,打出藝術學院的不拘一格的開放公共性,讓這凡事要求規矩的國際大都會增添一抹自由風味也值得吧!


Bras Basah MRT Station

這個捷運站所在位置,面臨新古典樣式的新加坡美術館與善牧天主教堂,也鄰接新潮風的新加坡管理大學,設計要求不能破壞古蹟建築風貌,但又期待能建立起適當的連結關係。 WOHA正對著新加坡美術館半圓形前庭,設計一方水池,大小接近一個標準游泳比賽池的大小,正對美術館中軸線兩旁做了兩道玻璃橋道供人穿越,在橋上可看見池底是大片玻璃,穿透池子的瀲灩水光可隱約看到玻璃池底下方的地下空間。


















等我們從對面街上很普通的捷運站入口搭乘電扶梯下去,一邊接上新加坡管理大學地下大通廊,另一邊轉過去則是一個深約五層樓高的大地井,其中電扶梯上上下下人群,而此處天花就是我們剛在地面上看見的大水池。 這裡特別設置一座寬橋讓人過來觀看,可惜另一邊是實牆擋住,動線不通,所以這橋其實是一道懸在大井中的看台。

池底玻璃以一道道桁架撐住,再加上拉力纜索繃住兩端,整體還蠻輕透的。 那天不甚晴朗,天空有大片雲朵,池水清澈,整個池像是一片厚厚的清玻璃,但仍有隱隱波紋,使得白雲邊緣微微地顫動,而整個深井空間壁面皆為淡色處理,水光映在牆面上微動的光影,顯得異常詭異,算是開了眼界。

















以一池子水來連結古蹟公共建築與都市大學建築所在的地區風貌,這是WOHA別樹一幟的創意,既為熱帶都市帶來清涼微氣候,又為現代機械都市的地下通勤節點拈出一片自然水光韻味,以相當新加坡式的專業功力,做出優雅動人到你心坎裡的意外布局。




































只是親身看了這三件作品,也匆匆路過瞥見鬧區街角的Wikie Edge,與Ilima商業複合大樓,覺得WOHA兩人幫確是設計高手好搭擋。 也許認識不多,還不急做歸納,但至少感受到他們「戰略強勢、戰術優良」的建築特色。 我所看到的這三個作品,都在戰略布局上以全新的眼光配置起出人意表的形態,幾乎完全不落前人窠臼,而在空間形式專業處理收頭方面又無懈可擊,如此功力水準的建築師在台灣也難得一見,值得我們虛心學習了!

(最近在水湳展覽館正展出WOHA作品,該去看看囉!)


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應許之地雖然落空

應許之地雖然落空
這一晚讀書累了,隨性地在書堆裡掃描,找出曾野綾子的「晚年的美學」翻一翻,真搞不清楚為什麼幾年前會買下這本書,大概總有些時候比較脆弱吧,覺得自己也行將就木,想聽一聽人家的經驗之談。這是一位優雅老人家的叨念告白,對於準備要入老境的人還蠻多受用的---只要存心想聽老生常談的話。 當年大概只看一半就丟一邊了,所以當新看到其中兩篇不那麼老氣橫秋的文章,還很意外地深受感動,那是畢竟要老過來的心靈,才說得出的清澈體會吧。

「從遠處觀望,心裡喜歡」這篇寫的是「信」,她以希伯來書中描述來開始:「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 古人在這’信’上得了美好的證據。 我們因著信,就知道諸世界是藉神話造成的。這樣,所看見的,並不是從顯然之物造出來的。」(希伯來書第十一章1-3節, 曾野綾子, 2007: 189) 書中列舉了「信靠信心而活」的---亞伯、以諾、挪亞、亞伯拉罕等,但是書中也說道:「這些人都是存著信心而死的,並沒有得著所應許的,卻從遠處望見,且歡喜迎接,又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旅的、是寄居的。」(前書第十一章第13節, 曾野: 193)

曾野綾子頗有感於希伯來書中描述的人物---臨到死前並沒有抵達應許之地,但是「他們並不絕望,而且也不認為自己的人生失敗。 他們從遠處觀望自己所指望之事,打從心裡歡喜,發出歡呼。 即使沒有得到自己所盼望之物,卻仍確信那絕對是光輝燦爛有價值的。處於這種境界,即使在死亡之前,也沒有失去目標,仍然抬頭面朝標的…不妨說正因為在現世沒能到達目標,因此臨死前,才沒有失去目的。可以說至死都帶著盼望。 那是信仰之心所湧現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曾野: 193) 她的結論是:「老年或接近死亡的年輕人,一定都眺望著彼岸。即使盼望無法達成,仍可以確信:”自己有所盼望”。…沒有目標的人,只有絕望。…我希望自己能在…”至死有信心”的狀態下走完人生。」(Ibid: 195)

一個人要在凝視夕陽餘暉中,才會終於領悟,在「只是近黃昏」中,光輝燦爛的結束,並不必非得要心願的完成。正因為至死保有盼望,即使臨死而心願未了,即使如此隨夕陽而去,也是死在一生所信靠的信念裡,在最後一滴眼淚中,也會充滿感激與喜悅。

終生「能信」與「能望」的人是最光輝的人性,但是大部分凡夫俗子,總是浮沉在不斷起落的信心波動中吧。那些在各種際遇中失敗與失落的靈魂,跌落在感情或事業深淵裡掙扎的眾生,或是在時代漩渦裡被擺佈的無辜生命,如何能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保有著真誠不渝的盼望---以至於歡喜而心生感謝?

「碑文祈禱」這篇可能就是曾野綾子回答這問題而寫的吧! 她提到曾在無名戰士碑銘上讀到這樣的言詞:「我早已祈願神讓我享樂人生…我向神祈願的事,只有一個無法如願。 但是,我對神所希望的事情,全都如願以償了。」(Ibid: 229)曾野的詮釋是---「沒人知道尚未年滿二十歲的年輕士兵,是怎麼活到那個年紀,體驗了何種愛、何種痛苦、何種悲哀? (那)無名戰士的碑銘回答了問題。 唯有擁有滿溢著人所無法想像的智慧與愛的神,才知道那個人需要的是甚麼。因此,他向神祈求的眼前希望或許無法達成,然而他活在現世所需要的,神應該全都賜予了。」(Ibid: 232)

她再提到在一所復健機構牆上,一位患者所寫的詩:
向神祈求賜予做大事的力量,神卻賜予謹慎、順從的軟弱;懇求能作更偉大事情的健康,…神卻賜予病弱; 希望獲得幸福,懇求財富…神卻賜予貧困;欲追求權力…神卻賜予跪在祂腳前的軟弱;…所祈求的願望,沒有一個達成,然而,神將我的心願全聽進去了。即使卑賤…如我,心中沒有表達出來的祈求,卻都如願了。 我是所有人當中,受到最豐厚祝福的人。」(Ibid; 233)

相信那無上的神祉,祂永遠不棄我,永遠恩寵著自己,即使所求未得應許,但我沒有祈求的確都如願。即使處在最深的苦難中、處在人生最大煎熬裡,甚至在生命臨終之際,仍然堅定地相信宇宙間有一無上的力量,照顧我所有沒說出的願望。 至死仍堅信神的恩典的人,終究滿滿帶著神的恩典而去!?

這樣的「信」難道只是一種心態? 所謂「煩惱即喜樂」,其實是一認知的智慧,是思想的扭轉吧。曾野帶我觸及一個信仰的境界,但是我卻因此了解,信仰的迴路似乎繞開、但還是回到思想的範疇。 因為信,而在思想功夫上突破了常見,瞬間了悟到「應許即未許、未許即應許」的真理光彩,這才是終極的救贖吧!




參考閱讀曾野綾子,《晚年的美學》,姚巧梅譯,台北:天下,2007。

2012年3月12日 星期一

夜市是一種鄉愁?

夜市是一種鄉愁?
針對南方朔把夜市看成是鄉愁
http://news.chinatimes.com/forum/11051402/112012031300552.html

我把夜市當作是一種日常生活文化,這學期帶研究所的設計題目,就是以台中市連串在西屯路的夜市與攤商為對象,進行調查、解讀、規畫與設計。學生包括四名曼谷朱拉隆功大學建築系四年級學生。

Design Studio for M Arch II (A ) Program Spring 2012
Subject: Networking the CanteenscapeConducted by Shih-wei Lo
Credit: 6
Studio Day: Every Monday & Thursday during the semester

Subject DescriptionThe everyday life of the city is crucial to the formation of the city morphology, and even the forge of its character and identity. Among varied modes of daily life, eating specially plays a dominant role bringing forth what a city is. Eating culture enlivens the city, whether by those who provides or consumes foods. In very common sense, food affects our everyday life and gives us ideas of the different life styles, and people’s impression of a place or a city is often cast by food. When taking food as a lens to look through at the city, a geographical composition of different kinds of food in the city can be generated and thus bring forth the food-scape for our everyday life. Thus, it can be seen that we can map the city we live in through food and its various systems.

A hidden world which has long been neglected but keeps imbuing the city with vigor and thrust is constituted by canteens on streets. They are often categorized as informal sector. The rapid increase in numbers of foreign immigrants in the past 10 years in Taichung which results from globalization and industrial subdivision of labor, has made Taichung a cosmopolitan city of multiple cultures and life styles. As we can see many sprouting Vietnam food diner, Turkish ice cream vendors and Indian Sharma stalls on the streets. Through such a food-scape we can elaborate the urban system, demography and mobility to re-map the city by taste and smell.

However, if based on the research on the ‘arrival city’ phenomenon, those sprawling canteens along streets host most of immigrants from countryside and become temporary niches for their conversion into citizenship of the city. An emergent paradigm of urban design caring for the bottom-up development of street life thus signals a new perspective intervening into the urban reality, specifically taking into account of Asian context.

Canteen: A temporary or mobile stand, specially on the street, at which food is provided.
ßàcatering, snack, eatery, eating house, restaurant

Target Area(Si-tuen Road + Cheng-kung road) as a cross-sectional spine of Taichung
-linking Utopia+Tunghai Circle, Evening Market, Feng-jia Night Market, Chung-hua Night Market, First Plaza…
-becoming the Street of Taste & Smell---an informal axis of canteenscape

Food Code by cuisine, by cooking, by taste, by smell, by color…
-Taiwanese, Hakka, Mainlander’s, Southeast Asian…
-Fried, Boiled, Baked, Steamed, Smoked, Roasted…

Structure of Studio1. Case studies ___ on Tainan, Taipei, Chang-hwa, Fong-yuan, etc.
2. Survey on Taichung ___ market places, night markets, canteen gatherings…
3. Mapping a canteen-scape ___ interpretation, connection, network
4. Socio-economical structure ___ matter/capital flow, urban stratification
5. Sustaining a canteen culture ___ strategy, program, scenario, design

Working ScheduleFeb. 20 (Mon) Brief/Orientation
Feb. 23 (Thu) Historical/Present Documentation Reading
Feb. 27 (Mon)- March 8 (Thu) 2 wks-Discussion on Case Studies
Mar. 12 (Mon)-(Thu) food-space encoding/patterning
Mar.19(Mon)- 29 (Thu) 2 wks-Mapping Practice w/ Socio-econo. implications
Apr. 2 (Mon)- Apr. 9 (Mon) 2 wks-Networking Food/Labor/Consumer/ Space/Time
Apr. 12 (Thu) Mid-term Presentation
Apr. 16 (Mon)-26 (Thu) 2 wks-Design Strategy
Apr. 30 (Mon)-May 10 (Thu) 2 wks-Urban Design Programming
May 14 (Mon)-24 (Thu) 2 wks-Imagination/Scenario
May 28 (Mon)-June 4 (Mon) 2 wks-Urban Institution & Design
June 7 (Thu) Final Presentation

ReferenceSaunders, Doug. Arrival City (落腳城市: 最終的人口遷移與世界的未來),陳信宏譯,台北: 麥田, 2011.
Owen Chin Ouyang. 2008. M.arch II Thesis. Tunghai University.Owen Chin Ouyang, 2011, M.UD Thesis, KRVIA, Mumbai University
《台中小吃經營關鍵成功因素》,東海大學餐旅管理系。

2012年3月10日 星期六

日本311震災周年---震災的時間與空間

明天是日本東北福島災難周年, 對於日本承受如此嚴重的災變衝擊, 身為台灣人也難以心情平靜, 回想我們當年遭受九二一的傷痛, 對我們鄰居的遭遇真是心有戚戚焉, 看到報導說有些災民經過一年, 還無法開口描述自己所體驗的衝擊, 不願談起自己親人的噩運, 這讓我再度想起921當年聽聞到的故事, 災難對受災者心靈的傷害, 是非當事人難以想像的, 因為受災者無法或必須要花不知多久才能讓自己走出...

...震災的時間與空間...(以下是多年前記下的故事, 部分也曾在九二一某次徵選繪圖活動中發表過)

九二一大地震對罹難者的家屬與家庭而言,是難以回首的悲慟噩夢,許多生還者談起當時經驗都還是餘悸猶存,那天凌晨一點四十七分直到天亮,甚至接下來的幾天期間,是永難磨滅的民族驚悚記憶,大家所熟悉的世界剎那間被轟然而出的災變扭曲成另一種時間與空間。

永平村一位何姓村民,大地震發生時睡在自家捐建的觀音堂裡,他立刻衝出房子,但在屋外時他發現無法動彈,因為他抬腿要跑,搖動的地面又將他推回原地。 震動稍歇,他往家前田地衝,一跤摔在田裡,把頭摔破了。 我實在無法想像,地面要搖動得多厲害,才會讓一個壯漢無法立足。 永平村旁邊另一個小村子的年輕人,平時做檳榔批發生意,他說地震時他睡在床上,連人帶床被震起一尺高,

有一夜被魚池鄉日月潭邊的一位董事長邀去他家坐,他在家前搭一個臨時棚架,一家人還是睡在裡面。 他的住家兼辦公室是一層樓鋼架建築,旁邊是新建好的龐大五樓廠房,他形容地震時一樓住家被震得發出劈裡啪拉、門窗撞擊的聲音,當他衝出家外,聽到五樓廠房被搖得發出低沈的連續呼呼聲。 那是我第一次在這次災難中聽人提到地震時的聲音。 他激動地說,當出他堅決地要求營造廠必須以筏式基礎來作這廠房地基,營造廠一直說沒必要,但他硬是說要,他說幸好那時夠堅決地做下如此決定。

中寮鄉北邊一個村長說起九二一那晚地震當時情況,臉上立刻流露驚懼表情,他少說也快有六十歲了,到底還有什麼讓他如此感到害怕? 他說他一輩子也不是沒經驗過災難,但從未想過會遇上那麼可怕的地震。 提到地震時的聲音,他激動地表示那實在是難以描述,他說即使是事後想起那種聲音,每次他都會全身起雞皮疙瘩。 他以厚大的手掌用力拍擊茶几面,發出極大聲音,他說那天晚上地震時大地發出的聲音,比這拍擊聲還要響個十幾倍。 他說當時他摟緊三個小孫兒,怕得不得了,硬撐過那要命的幾十秒鐘。 問到有無農作物的損失,村長太太在一旁搶著說有,說災後數天到山上察看,整片土地上的果樹都不見了,只見一片黃土岩礫。 他用雙手比說二十公分直徑的柚子樹通通不見,叫人完全想不通。 村長找出一些照片讓我們看,有些照片顯示土礫上突出朝天的樹根,看來地震時,山也在劇烈搖動,有些較鬆軟部份的表土就被震脫,然後持續的劇烈震動就像有個篩子在篩動地表一般,將表土與樹木篩到地下,同時把地下的岩塊篩出地面。

永平村鄉公所對面鐘錶店鐘老闆:大地震當時睡二樓,當然想逃下去,但老母親睡隔壁,怎可能不顧母親自己逃,他太太已經將被單綁城長串,從窗口墜下去,要他先下去,他卻要太太先下去,兩人推讓來推讓去,忽然轟然一聲,他知道房子倒塌了,她跟太太說房子倒了,太太還不相信,他指著窗外說平時窗口對著的那戶人家,已經倒在另一邊了。 他回憶說當時兩人抱在一起,還說下輩子還要在一起作夫妻。 地震當時還有很強的閃光,從房子後邊發亮,我問是否電線走火,他說不是,因為那個方向沒有電線。 鐘先生說其實地震前是有預兆的,他家裡面有個小魚池,地震前一天白天時,魚都竄出池外地面上打滾,池裡烏龜聚集在池邊一直想爬上來…

相鄰的另一個村子則有著難忘的英勇記憶,大地震那晚,廖村長叫起自己兄弟和村裡年輕人,趕到每一個倒塌現場救人。 村子裡大家本來就熟悉,每一個倒塌屋裡住哪些人,大家彼此都知道; 村長在每個房屋倒塌處確定挖掘人手夠,而且要被搶救的人也確定位置後,就立刻趕到下一處去救人。如此奔走忙碌一整夜,從土确瓦礫中共挖救出二十六人,全村死亡七人,四人是被倒塌磚牆壓死,兩人因瓦斯氣爆身亡,另一人被從倒塌的土确屋中救出後,疑因內傷在進食後突然過世。 全村出動在第一時間救人,所以沒有人悶死在倒塌的土确屋裡。 事後村長描述,搶救時餘震仍不停,餘震來時大家立刻衝出傾杞的房屋,餘震一停又立刻再衝進去救人,如此與天搏命地救人。 當村長跟人借機車要趕到另一社區搶救時,有人以手電筒照射,才發現他全身只穿著內衣褲,這件事至今仍是村人言談中的笑柄,當然大家在談笑之外,有著共患難的情感。 那天晚上大家也是到後來才發現,大部分人四處奔走搶救,都是打赤腳飛快跑步,但都沒有受傷; 天亮後大家才注意到四處皆是玻璃碎片,簡直是寸步難行,只有天知道他們整夜赤腳跑在碎片堆中卻沒受傷的理由。 村長說若當晚他的腳被碎片刺傷,大概要多死幾個人,冥冥之中老天爺仍是幫忙的。

2003/10/3聽廖村長說起:
阿章伯家後邊一平房,張先生外另一阿伯,頭髮班白那位,被壓在土角厝倒塌土磚堆裡,一點多時還聽到呼叫(地震發生在1:47am),三點多時已無聲息,被挖出時鼻孔內塞滿泥沙,因兩手被倒下木樑壓住,無法動彈,沒法自己挖開鼻孔裡的泥土,被壓在旁邊另一家土角厝泥堆裡的李家媽媽情況還好,兩手沒被壓住,當時先救李媽媽,弄到三點多才救這位…

2002暑假帶研B營接近尾聲時明道介紹阿木來幫忙,阿木手腳很快,蹲下來幫一組同學排鋪面石頭,今年九二一烘龍眼守夜那晚,我們全家回到明道家門口,明道與朋友在門口喝酒吃東西,阿木說地震那時他睡在床上被水平彈起三十多公分,(震後不久中寮村的一位年輕人也這麼告訴我),另一鄰居說他在地上用爬的行動,因地面滾動無法行走,他爬到溫媽媽家去幫忙救人…阿木說那晚餘震不停,它們後來也懂得辨別地震將來襲的警告,每當山裡傳來一陣呼吼聲,當那呼吼聲由遠而近席捲而來時,跟著就是一陣劇烈的震動。

中興新村外有一山坡上的社區,大約有四、五十戶人家,一排排的房屋建在一階階的台地上,每排房屋鄰接六米巷道,巷道邊即為五米左右的駁坎,駁坎底離下一階段房屋之間有三、四公尺寬的空地,但都蓋滿違章建築,僅留下一公尺不到的空間。 地震後,朝後傾斜的駁坎被推成直立角度,甚至往前傾倒,將原來違建留下的一點空間都擠的密不留縫。 有些巷道路面出現裂縫,有些家裡出現裂縫,居民都驚惶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這都是當初商人過度開發的後果,現在卻由無辜的居民來承受。 若逢雨季來臨,整個山坡還不知會繼續破壞到什麼程度,而眼前要如何保固坡地,顯然是非常高難度的工作。

震後那年底吧,有次在清水國小吳校長那裡,聽阿富、阿任說陳玉峰隔天要到清水來看,邀我一起去山上看。 記憶最深刻的是被帶到一個整座山震塌的現場,山後即是國姓鄉,但中寮鄉這面卻是整面直削塌落,崩塌面達百來米寬、約三百多米距離深,有兩塊巨石前後滾落在石堆中,大塊的有四、五層樓高的立方巨塊,小的也只是稍小一點,我們在數公尺見方大石上爬上跳下地,最後攀上那巨大石山邊坐下休息,真是難得一次大尺度的體驗。 崩塌地邊緣遇到村人,正在整理一片薑田….

2004年(?)與同事學生到東勢大雪山製材所勘查,引導我們的林務局老員工帶我們到小製材所時,指著寬敞地坪說地震後那裡停放了五、六十具屍體,他說地震後一星期之間,東勢街上大家見面,都壓著嗓門問候,似乎魂都嚇掉了,害怕得擔心太大聲說話會再引來地震似的。 沒有身歷其境,實在難以想像那種劫後餘生的淒慘與驚惶。

中寮北邊一個村裡的李阿伯,921那晚起床上過廁所,因睡不著想看電視,正等著選台,覺得地面隱隱搖動,還沒等到畫面出現,一陣驚天動地震晃,電視機摔落在他眼前,冰箱滑衝過地面又衝回來,瞬間全村停電陷入黑暗,他想往外衝出去,但根本站不住,他匍伏地上爬出門外,依稀看到本來看不到的遠處廟宇完整的輪廓,他家與廟之間的房子全部倒塌,在他眼前是像海浪翻滾起伏的地面,平常厚實的土地像預拌水泥漿一般地來回波動,遠方九份二山上頭不斷閃著電焊乙炔般的藍色亮光,沒多久五、六公里外的南投酒廠傳來大爆炸,貯酒槽燃燒起的烈焰,將村子映照得如同白天一般清楚,卻是籠罩在一片熾紅色裡。 這是才幾天前(2003年時)聽到阿伯回憶已經四年多前的當時景象,平常很樂觀的阿伯,說著說著臉色就蒼白起來,眼睛充滿淚水…

還有多少淌著淚水的心,至今仍負荷著這災變的凶煞記憶? 一整代人以身試煉的憂懼,要用什麼樣的話語與圖像來警示新來的一代? 所有參與重建的朋友都藉著行動表達一個集體的期許,期許受災民眾能夠堅強地面對創傷,從災難中站起來重建家園,這也可以是一個自我治療的過程,可能還要有更多更久的努力,才能使廣大受災族群的心靈創傷得以逐漸癒合吧!

2012年3月4日 星期日

慈悲是愛

慈悲是愛地藏菩薩、阿萊莎•卡拉馬助夫與聖芳濟
最近因父親病重而常感覺沮喪,生命無常,幸福難長久,算起來人生總是多苦而少樂啊! 除夕夜,發完壓歲錢,走在小鎮街上漫步,冷颼颼地還飄著細細的雨,沒走多遠,被人從對街叫住,原來是老友阿久跟他太太,也在這種天氣這樣時候出來遛達。我記起他父親在去年初二往生,初一時我還去拜年呢,但直到年底我才輾轉得知噩耗。 他說當初知道他父親罹肺癌,已經末期,因老人家也八十多歲了(跟家父同年,還是同校同學),他們家人都不贊成開刀,不要化療,甚至標靶治療都放棄,因治癒率低,副作用又明顯。

他因加入一個佛學團體,所以邊走邊跟我談他的心得。他說後來他為父親誦讀佛經,將功德迴向給父親,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他說去年初一晚上,原本不是輪到他陪父親,但他卻去到父親病床前,他在病床邊誦讀地藏菩薩本願經,也問父親是否也一起讀,他父親居然也捧起經書念一段,最後父親還舉起手來跟他揮一揮說再見,幾個小時後在深夜裡就安然往生了。事後他才想起,他父親的雙手原來根本無力舉起,那晚卻能捧起經書誦讀,還能跟他揮手告別,他才驚奇地感覺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一般癌末病人都會疼痛而痛苦受煎熬,他父親卻始終沒有疼痛而平安地走,這是讓他最為感恩的奇蹟。

他覺得這跟誦經迴向功德有關係,我說平時我也喜歡接近佛學,他鼓勵我也多試試。第二天我去他們家拜年,他就送我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還教我如何祈禱迴向功德給父親。 於是,我也照著他所教的方法讀經迴向功德給我父親。 其實,我如此作之後,也才知道母親平時念誦大悲咒,也是迴向給爸爸,妹妹也早已這樣做了一陣子。

但我畢竟還是一個講理性的人,讀讀經書,就能迴向功德給病人,我心裡仍是半信半疑的,雖然我很虔誠地祈求能有益於父親,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死心塌地地信仰,要我無知地誦讀文字,然後安心篤定地覺得可免除父親痛苦,我始終無法自己騙自己。

但我很認真地去了解這本經書,我仔細讀地藏菩薩本願經開頭的一段「覺林菩薩偈」:
「譬如工畫師,分布諸彩色,虛妄取異相,大種無差別。
大種中無色,色中無大種,亦不離大種,而有色可得。
心中無彩畫,彩畫中無心,然不離於心,有彩畫可得。
彼心恆不住,無量難思議,示現一切色,各各不相知。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
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如心佛亦爾,如佛眾生然,應知佛與心,體性皆無盡。
若人知心行,普造諸世間,是人則見佛,了佛真實性。
心不住於身,身亦不住心,而能做佛事,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這段文字與我接觸佛學的心得是相契合的,所謂「大種」應就是指種子,種子的
關鍵意義不在於它的物質性存在,而在於它的生長成新生命的潛力,也就是那生長的動能,那是一種力用,而力用是無色的。工巧的畫師畫出一幅畫,畫中色色鋪陳,即是種種色彩都定著了,因此就失去成長動能(可能性)。 但是,色也不離那成長動能的可能性(因為相即相入---相即就是相等原理,相入就是相互包容原理),因此雖然種子無色而純為力用,但卻又有色可得。

這其實就是「體用不二」的意思吧,種、心為體,色、畫為用。而且,「心不住於身,身亦不住心」,心身不相住,心身也是相互不二的。 多年前讀熊十力的哲學---「體用論」,就開始嚐試參透這種不二思想。

有天爸媽睡午覺,我一人在客廳讀此已經有些熟悉的經文,再次讀到地藏菩薩前世中即已發願:「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在他的另一前世,也發下如此誓願:「如是罪報等人,盡成佛竟,我然後方成正覺。」也就是地藏菩薩的願望是,芸芸眾生中,若仍有人未能成佛,他就不願自行成佛。 這就是大乘佛教的精神---不厭生死苦,不欣涅槃樂。就是要與「每一位」眾生同苦同樂。 讀到這裡,我的鼻頭一陣酸楚,淚水就湧上來了。 這麼弘大的誓願,如此無邊無盡的煩勞,該要有多麼堅忍的悲心啊!

當提到要如何廣度眾生時,他說:「隨其根性,而度脫之…我亦百千方便,度脫是人,於生死中,速得解脫。」 每個成年人都會明白,「隨人根性」,談何容易? 不被氣死就了不得了? 但緊緊地思想著這句話,我逐漸能夠理解,原來前面的覺林菩薩偈,就是地藏菩薩廣度眾生的心法,種色不二、體用不二,於是而有助於視每一眾生的千差萬別的根性為理所當然,能夠平心相待,並且包容,並且從中生出智慧而度脫之。

在這個清靜的下午,我讀地藏經的心情,讓我因為體會到某種像是真理的東西,而感覺靈魂戰慄。 也讓我想起幾年前在讀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住夫兄弟們」---的激動,那是關於一段小弟阿萊莎悟道的故事。

阿萊莎最敬愛的佐西馬神父去世那天,是他自己一生中最艱難和最不幸的一天,因為佐西馬神父在他信仰中具有無可取代的地位,但他死後並未顯現神蹟,他的屍體並未如傳說情節般發出香味,反而在不到一天內就發出惡臭,這讓尊敬他的人感覺深重地不安。 度過漫長多事的一天之後,他回到神父停靈的房間,在祈禱的時候因過度疲憊而打起盹來,他彷彿聽到正在誦念福音書的神父的聲音:「第三日,在加利利的迦拿有娶親的筵宴,耶穌的母親在那裡,耶穌和他的門徒也被請去赴席。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 耶穌說: 母親,這與我有何相干? 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他母親對傭人說: 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耶穌對傭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 耶穌又說: 現在可以舀出來了…那缸子水都變成了酒…」

阿萊莎在迷糊之中還記得這是佐西馬神父最喜歡跟他講的耶穌的神蹟,耶穌第一次顯現神蹟時,遇到的不是傷心事,而是人們的歡樂,他給人們增加了歡樂。…「誰愛人也必愛人的歡樂」,這是死去的佐西馬神父時刻叨念的一句話,也是他最主要的思想之一。 「阿萊莎還記得神父說過:凡是真實的和美的,永遠是寬宏大量、慈悲為懷的。… 耶穌做了什麼? 他創造歡樂,創造某些窮人的歡樂,非常窮的窮人,連娶親時都沒有足夠酒的窮人。耶穌降臨人世,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他那偉大的功德,他的心也能體會到那些愚昧無知而又心地單純的人的憨厚淳樸的歡樂,『我的時候還沒有到呢』,他莞爾一笑,難道他降臨人世是為了在貧寒的歡宴上讓人酒足飯飽嗎?但是他應母親的請求做了… 」

阿萊莎在昏睡間,發覺自己竟然在婚宴當中,佐西馬神父滿臉笑容地向他走來,邀他開懷暢飲,他問阿萊莎:你看見咱們的太陽了嗎? 你看見了嗎? 阿萊莎覺得害怕、不敢看。 神父說:不要怕他,他的偉大使我們敬畏,他的崇高使我們恐懼,但是他大慈大悲,他出於愛而與我們相類似,並與我們一起歡樂,為了不使賓客掃興,他把水變成酒。

阿萊莎在充實的痛苦與歡樂的眼淚中醒來,世俗人民想要看到的神蹟顯靈有何意義? 快速腐臭屍體代表主人生前的不義嗎? 那正腐臭身軀的主人生前的愛與信仰才是重點啊! 他走出修道院,他在黑暗星空下匍伏在地,他不可遏制地親吻大地,在親吻大地時卻痛哭失聲、淚流滿面,他的心因與彼岸世界相溝通而整個歡呼雀躍,彷彿冥冥中有一種「道」在他腦海裡生了根,而且終生不渝,以致永遠。 他匍伏在地時還是個軟弱的青年,可站起來時已是一個終生不渝的堅強戰士了。 阿萊莎後來形容: 「這時大概有神造訪了我的心」。
(以上小說情節文字引自臧仲倫譯本,2004年聯經出版)

我也聯想到以前看史懷哲傳記中的一段,有次他航行在非洲大河上,當船經過一群正嬉水中的河馬,史懷哲突然覺察到前所未有的生命感動,後來終其一生,他都引以為內在的信仰指標,當他想到合適的字眼來形容時,那就是「尊重生命」(reverence for life)。 我相信史懷哲在那一剎那間,從基督的信仰跳躍到佛家「眾生平等」的心靈覺悟,讓他提昇到精神上的顛峰境界。

大學時最喜歡Benard Malamud的小說「夥計」,書中出現數次對聖芳濟(Saint Francis, 又稱Francis of Assisi, 1181-1226義大利僧人, 對所有生命皆懷抱謙卑與愛, 創立Franciscan order芳濟會)的描述:
「…一個臉孔瘦削,鬍子粗黑的僧人,穿著一件褐色的粗布衣服,赤著腿站在陽光耀眼的村路上。他瘦而多毛的手臂,舉起來,迎著一群在他頭上盤旋的飛鳥。…他正向飛鳥講道呢。… 他甚麼東西也給了人家,連他身上的衣服,口袋裡的一分一毛,都給了人家。 他安貧樂道。 他說,貧窮像一個皇后,而他會像愛一個美麗的女子那般愛她。」(劉紹銘譯本,大地出版,1983: 39-40)

書中主角法蘭克就有點像是聖芳濟的化身,性格中有很多缺點讓人嫌,但有顆柔軟同情弱者的心,他本身也可以說是一位弱者,但因為心懷仁心而顯得偉大。 一念之仁,有時雖說渺小,畢竟力量無窮。

比較特別的是,無論是地藏菩薩、阿萊莎或聖芳濟,都指出「受苦」對生命救贖的密切關聯,人生而願意受苦,不厭受苦,甚且願意經常離開自己的舒適圈,而轉換到受苦他人的處境裡,這其中就有著度脫苦海的恩典,而神所賜與的這不可思議的恩典,其精義就在於度人即是自度吧! (現在購物廣告卻無所不用其極地誘人要善待自己, 要寵愛自己?)

君子固窮(窮不就是受苦的意思?),而不困於窮,而且樂於布施萬物,隨時保持自在心情,這已是聖人境界了。 聖人而能同於人,不求異於凡人與窮人,又能有益於他們超脫於生死中,這就是信仰的使徒、苦海中的菩薩了。 我呢,只能以求父親平安遠離苦厄的心,祈求所有人以及他們的父母也平安遠離苦厄。

2012年2月9日 星期四

大市民的空間夢

大市民的空間夢
刊登於《生活觀》2011/12: 26-29
今年走訪新加坡兩次,親眼看見這個小國家的強勁企圖心,比較起1980年代末初次造訪所見,這裡的發展用脫胎換骨來形容還真貼切。 記得在1989年初次來時,新加坡河西岸都是破舊的連棟街屋,一整片十九世紀遺留下來的老古董,入眼皆是滄桑頹敗,雖說不那麼髒,但是因為缺少維護,看起來就與旁邊高樓格格不入。

1990年代初再到新加坡,他們政府把兩、三公里長的舊碼頭區街屋都保留下來,澈底整修一番,成為水岸邊餐飲休閒區,充滿海鮮餐館、酒吧、夜店,倉庫也變裝做為攤販、購物空間,正好適合做為外商雇員們下班休閒和交換情報的去處,也變成觀光客流連的夜生活廊帶。

沒隔多少年再訪這個城市國家,發現小印度區與回教區所夾的歐洲老區(Bugis-Bras Basah)也改頭換面了。 除了保留老房子(有些是以老樣子重建),讓特色小店進駐,還以大街廓整體開發方式,引入辦公商業複合購物中心,以及高檔酒店夜總會等,甚至更高明地在這區邊上建造一間國立管理大學,以地下大通廊連結地鐵站與購物中心。從這裡往南,就是上世紀末新加坡策劃的重頭戲---填海造城的海洋商務休閒區的發展,包括那「一對榴槤」(外觀像榴槤的國家演藝廳)及水岸事業開發。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聖淘沙島也興建了大型遊樂園,新加坡全面迎接服務產業帶動的新未來。

今年看到的是從海上興建的金沙賭場,三棟玻璃帷幕大樓頂上,被一條很具動感的船形平台聯結起來,晚上登臨屋頂平台俯瞰海邊燈火夜景,讓人對這城市擁抱世界的殷勤與謀略感到震撼不已。 還有哪個政府與房地產開發業,如此放膽地合作來搶賺全世界的錢呢?

這幾年有機會連續造訪杜拜兩次,去年瞻仰到卡里發摩天樓(又稱杜拜塔)完工了,高達829.84公尺,創下世界建築最高紀錄。 也趁機遊覽了海上棕櫚島,穿過高級公寓排列的中央幹道,通過海底隧道,到雄偉端點上的亞特蘭地斯飯店參觀。 那些對稱分支的棕櫚葉形弧狀長島上,一坵坵塊的土地賣給國際富豪蓋海上別墅。

杜拜人要在原來海岸線外建造三個這樣的棕櫚島、還有一個世界島和一個珍珠島,如此這般地憑空長出100公里的新海岸線,每一長度都可賣錢。 雖說現正因氣候變遷海水上升而奮鬥中,但這其中顯現的是無比巨大的夢想; 記得在杜拜塔下悠閒地啜飲著咖啡時,終於漸能搞懂這些阿拉伯人的用心。

其實這些棕櫚島、七星級帆船旅館或杜拜塔,都不過是曝光在全球媒體上成為搶眼話題的工具,在沙漠上造出一個世界城市才是他們的真正企圖。 石油終有挖完的時候,只有城市才是長長久久的,他們用石油換來的錢,打造全世界富豪的夢想,來吸引全球投資,以金融、房地產與觀光產業,堆砌起亮眼的夢幻城市。沿海數公里寬的都市高樓密集區,形成全世界高樓密度最緊湊的景觀,這裡才是真正的開發重點所在。 駛過這區後眼前就只見茫無邊界的大沙漠,這時只能在心裡對這種世紀超級野心嘆為觀止了。

這幾年的大陸之行也少不了,對中國這前所未有的進步大引擎也有很深體會。 在深圳市中心,參觀了磯崎新設計興建的市立圖書館與表演廳,一下子就扭轉了對這個全世界最速成都市的刻板印象 (短短三十年從農田變成千萬人口巨型大都會)。 深圳圖書館藏書四百多萬冊,比百年台大藏書還多很多,館內設備新穎,數位網路服務便利,還在城市各街區內設自助借還服務機,供市民方便利用。

當時聽了館長的簡介非常感動,他說深圳有許多很上進的青年,圖書館利用率非常高,他似乎很清楚這個圖書館的目標,就是要將這全世界最幼齒城市催熟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全市核心人口---勞動階級,儘快地改造為有知識與藝術水平的「市民」階級。 城市真是神奇,它知道市民才是讓自己成為偉大的憑藉。

上海陸家嘴世紀大道的高樓群景觀,是當今最奢華的世界城市櫥窗,但一直被詬病缺乏人性尺度的都市設計。去年前往參觀世博會時,與朋友約在陸家嘴圓環附近見面,才感受到新完成的高架環橋上熙攘人群的熱鬧氣氛。 那是直徑約百米的大環道,搭配幾座電扶梯,架高在繁忙的車流上,五、六米寬的步道上吸引人流不斷地進出周邊的東方明珠高塔、正大購物中心,就把原來冷漠的超大圓環稿成人氣暢旺得不得了。

另一個獨特又動人的例子是西安古城牆,這是全世界碩果僅存的完整古城牆(聽說經過一番修補),卻又莊嚴地與現代都市機能並存。 城市主要街道就貫穿城門,人們現在開車進出古城,車流與城樓的古今對照,在晨曦與夕陽裡更是相互輝映。 而且,城牆還開放讓現代市民早晚登上城牆頂去散步或運動,走在「城」上頭,才真的有「歷史漫步」的感覺,每一步都踩著是千年的想像質感,這是古都的市民所獨享的特權了。

2009年受邀到橫濱大學進行教學活動,那裡的師生邀請周末晚上看焰火表演。 那天下午從東京趕回橫濱的JR火車上,就已人滿為患,許多年輕少女穿著傳統花色爛漫的浴衣,化了彩妝,穿夾腳拖,牽著男友的手,一路趕著看那天橫濱港區的焰火秀。那晚被邀到一位日本名建築師事務所去看,那裡有很長的陽台面對橫濱港,正好俯瞰整個港區,在天黑前放眼一看,所有開放出來的地方都坐滿了觀眾。 事務所內部擺了一大桌的餐點,離職的老員工都趕在今天回來,帶著禮物與老東家一起賞焰火。

焰火施放了一個鐘頭左右,那是黑色夜空裡綻放的一整齣彩色戲碼,有丑角似的穿場彩焰,有幾個鼓盪人心的橋段,迎來數不清的繽紛璀璨的主戲,光彩奪目的高潮圖案占滿整個天空,伴隨著人群中此起彼落的驚嘆聲,短短一個小時,成為記憶中的永恆絢麗。 據友人告知,七、八月裡全日本都在瘋看焰火,每個城市都辦焰火秀,這其實是江戶時期流傳下來的習俗,由賺了錢的生意人出資,一起贊助放焰火來與平民同樂,造就了今天日本城市最獨特的夏夜奇觀。

只是,生活在富足社會的人們,大概很難想像貧富差距極大的孟買人,要共同擁有一處天然海灘,還必須經過一段辛苦爭取的過程。十多年來,經由有心建築師與社運人士帶領的海灘清潔運動,掃除了棄置在沙灘上的各種工業污染與廢物,並阻止工廠繼續往海邊傾倒廢棄物。 他們也爭取到有限的經費,沿著海灘整理出簡單的休憩空間與戶外表演場所,使海灘容易被大眾親近,成為這個最缺乏開放空間的城市裡,最為開放的公共空間。

這一片朝向西邊阿拉伯海的沙灘,應是全世界最慷慨的公共空間了,寬闊無盡的大海隨時提供變化萬千的美景,在它面前,人們可不分貧富地共享大海與沙灘的無限風情。周日時這裡聚滿了各方人群,有中年人穿著耐吉鞋慢跑,有年輕人赤腳踢球,有全家人來此透氣,有無聊小孩漫無目的遊蕩,有人練瑜珈,也有攤販、乞丐。 沙灘上湧出另一個擁擠的城市,大家樂於來此暫時忘掉一切,回歸做個大海的孩子。

無論是哪個時代的偉大都市裡,大市民的夢想空間總是力與愛的結合,經常是在野心與慷慨、競爭與分享、繁華與慈悲、對抗與包容等極端之間,保持著緊張又優雅的平衡。 有人會說,大市民的氣度,打造出城市文明的高度。的確,每個城市變得偉大的過程中,總會為自己選擇獨特的模式; 而憑藉著追求卓越的強烈企圖心、以及為公共價值奉獻的高貴情操,大市民才是孕育城市靈魂的決定性因素。

2012年1月7日 星期六

台中塔,I like it!

台中塔,I like it!
台中塔競圖揭曉後,引起不小騷動,我當時也覺得期期不可---怎麼可以把這樣一個怪東西蓋在台中? 最近還出人意料地連議會都通過初期預算了,也有人說這是搭選舉便車,但這樣總是離它的實現又推進了一步。 有朋友邀我一起來反對這個興建計畫,我也很衝動就想加入,不過我想總要多了解清楚一些吧,於是我上網找到更多資料看,也到新光看得獎作品展,卻發現我還蠻喜歡這個作品。

作為一個「塔」而言,它應該不太能被稱為塔了,哪有這麼方正的塔呢? 有人曾經嘲笑李祖原,竟然能把一個那麼高的台北101蓋得那麼矮,殊不知李先生的塔不是西方人所說的「搔天之塔」(sky-scraper),而是依照中國人對塔的定義---「托天之塔」(sky-supporter),所以台北101與杜拜塔在本質上是完全不一樣的。 藤本壯介這個台中塔,也不是用來搔天之癢的,而是用來托天,這樣「看」起來確是很穩固的。 依我看,藤本還更瘋狂,他這塔是高與天齊的「托地之塔」(land-supporter),把一個公園高舉到雲霄上去,把地球之綠,高擎到天上去,就其概念突破的程度,這真是一個新世紀的創舉!

而且,在電子媒體當道的時代裡,塔變成以「表面積」來呈現,是一個恰當的轉化,塔擁有足夠的表面(又還保持通透),使成為影像投射的映幕,能傳播更多更豐富的影像訊息;塔的象徵性,被以「溝通性」取代,這也是藤本設計能夠抓住時代脈動的精彩處。 更進一步說,在一個重視休閒體驗的時代,花錢興建一個「沒有用」的高塔真是無稽荒誕嗎? 花錢蓋100層樓地板讓人工作或居住來賺取租金,跟蓋一層高高在上的瞭望公園讓人來體驗而收門票,就體驗已成為日常生活重要內容的社會,這兩者其實都有其正常的價值吧。

有朋友抗議說在此時此地,要花上64億來蓋這樣一個只能上去賞花的高塔是荒唐透頂的,64億可以用來蓋多少學校、或為弱勢者建造多少房子啊? 但若興建一座高塔可以賺進64億,是否就無異議支持興建呢? 根據可靠的訊息來源,台北101的瞭望台年收入,比它總樓板租金收入都來得高。 假如一張門票賣300NT,每小時有1000人次參觀(每天開放10小時),一年就可收入10億NT,假如這估計能成立,不到十年就可還本了,還本後賺的錢就可用來作很多好事情。

也有朋友說,利用公帑來建造這高塔,它就應該是屬於公共的,應該免費讓人上去。 關於這點,我也覺得好解決。 巴黎艾菲爾鐵塔也是收費的(這是指搭電梯上去參觀者,爬樓梯上去不收費),可以規劃為60歲以上市民一律免費,市民與觀光客票價做區隔(市民享受優待票價,或每周日12:00am-周一12:00am市民免費)。 就公共性的討論來說,塔的本身是公共的---它的形象、景觀、魅力…都屬公共財,但登上塔去享受美景而言,它是屬於特定公共事業,可限定其營業收入供公共用途,也可訂出合理辦法達到回饋市民的目的。

至於說,這高塔將吸引的人潮所造成的交通問題,這本來就是有野心建造這樣高塔的政府該做的市政建設,至少這比要匯集與疏散同樣高的辦公大樓上班族要容易多了。台北101都能做到結合辦公與瞭望兩種功能於一樓,台中塔單純作為瞭望使用,所引發的交通問題並非困難到不能解決。

對城市而言,塔的存在意義,在於那「不可思議」的力量。 以前或一般想像,塔以高度來讓人讚嘆,追逐高度曾經是一絕對的遊戲規則,在這方面,杜拜塔就是今天之最。 但是,藤本的提案,顛覆了以高度作為唯一競賽指標的慣例,它引起爭議,正是它讓人「哇!」的能耐---It’s really a surprise! 但不是只靠高度。

不過,我覺得真正問題所在,是這計畫的執行與日後營運。 我對當前市政府團隊的執行力的確是不太放心的,但是或許樂觀地看,若是能夠執行完成這座高塔(已經正跨越歌劇院這個門檻),台中市府團隊就能脫胎換骨地成為世界級城市公僕。但是,另一方面,能夠很smart來營運這高塔的,環顧整個台灣,目前似乎還不見人影---據說歌劇院也有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寧可將此高塔計畫當作是一項過程載具。 當它成為爭議目標而引發公共領域的討論,以至於提升市民參與公共事務的意願;當它考驗過這個市政府的執行能力與營運能力; 當它財務上還本並賺夠錢; 當它也引導城市基礎設施的佈局與建設; 當它也把水湳開發炒熱起來;…當它達成以上諸多目標時,它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所以,這座高塔興建時,應該考慮二十年後拆除再回收利用的要求。 它其實可以最終成為一個大家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特殊記憶!

也許,還有人要問,當這些目標都達不成時,但已經蓋一半或已蓋好,該怎麼辦? 甚至,當它本身變成災難時,該怎麼辦? ---Ya, good questions…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