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C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作。 當我在此念書的時代,整個女舍就由她一人掌管,搭配數個工讀生幫忙。 對了,她是位女士,那個時代對知識階層都尊稱「先生」,無論男女都這麼稱呼,又因為那時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不高,對女性尊稱「先生」似乎有著更多敬意。
C先生就是獲有大學教育學士文憑的知識份子,戰亂時跟著家人渡海過來,一直都是單身,在女舍中一樓安排了她的住房與辦公空間,早年還跟母親同住,母親過世後她一人忙著管理眾女生們的住宿生活,加上房外自己種了一大棚架蘭花,日子過得倒也忙碌充實。 我們也只是聽說她曾訂了婚,但因戰爭緣故,海峽兩岸互不往來,她的未婚夫留在海峽另一邊,似乎也一直沒消息。
我在大二那年喜歡上大我兩歲的外文系阿J,很快地就交往起來,她當時已有學長男友,正在當兵, 而我惹起一場兵變。 我與阿J大概成為校園八卦題材,這種情況大概已經屬於C先生的關切範圍,於是有天晚上她約了阿J,要聊聊我們的事情。 C先生的辦公室外是一片草坡,那晚我坐在草坡邊的卵石駁坎上等候,看了一整夜星星,等阿J出來時差不多也是女舍關門時間了。
後來阿J跟我說,C先生很有耐心地了解我們交往狀況,她也不反對我們在一起,女生年齡比男生大不是問題,她只是想了解我倆是否認真付出感情,聽起來她應是很開明的長輩。 她倒是跟阿J提到,千萬不要用時間與空間去考驗愛情,兩人若相愛,盡可能地要相聚一起,不要輕易分開。 許多年後阿J一直記得C先生的這番話。
在C先生的追思會上,我受邀講些話,就講了這段經驗。 C先生腦袋裡有太多女生們的感情個案,大概記不得我與阿J的這件事了,她過世時已超過百歲,最後十年也已失智,所有女舍的秘密都因她的逝去而湮滅了。 我倒是另有一件事情,想在那個告別氣氛中向C先生告解,但終究沒說出口。
我與阿J認識是起因於姊弟寢室的結緣,我那時與一群囂張的同學住,開學時無聊地發現即將有一個流星雨的夜晚,大夥就想說該找有意思的人一起來看,結論是找我們上學期勞作課的工頭H姊,她對我們很好,我們就在流星雨那晚去找她,並且要跟她寢室結為姊弟寢室,在H姊的吆喝下當然就此定下姊弟約,阿J就是H姊的室友之一。
有天晚上我們這群無聊男子,知道系館學弟妹正買了油漆要刷隔間,我們就在半夜兩點後到系館提了幾桶油漆,到我們姊姊寢室樓下大白牆前,每個人把不同顏色油漆刷上白牆,把整面牆畫成一整片塗鴉,真是過癮極了! 這片牆正位在通往音樂系必經之路,每天都有很多女生可以欣賞我們的傑作。 據說,C先生非常非常地生氣,我們都不敢聲張,只是每隔幾天就跑去現場偷偷暗爽一番。 這幅壁畫展覽了一整個月,因為C先生找總務處要刷回白牆,但公文跑了一個月才得到經費恢復原樣。
雖然我沒說出來,但心裡仍叨念著這段胡鬧往事,希望C先生安息後也能原諒少不更事的我們。 其實, 她一貫對男生也是很有善意的, 她太了解女舍裡煩心事十有八九跟牆外的男生脫不了關係。 阿J畢業後我們常去看C先生,因H姊留校當她的助理,其實常是衝著H姊在助理房間燉熬的美味雞湯。 後來我們婚後有時回校時,也看望住在退休宿舍的C先生,20多年前剛回母校教書時,更經常到她家走動。 這樣一位看著我們從相識到成家的長輩,就要往另一世界去了,我們聽熟了的上海口音就再也聽不到了!
追思典禮完後,出了教堂,我與阿J陪著C先生骨灰往公墓送一程。 C先生很早就在大學對面的公墓買下緊鄰兩墓穴,一是給她母親,一是留給自己。 那天大太陽下,我們看著工人打開空著的墓穴,把C先生的骨灰罐緩緩放下去,再蓋回水泥頂蓋,並以水泥砂漿抹補縫隙,C先生與母親就此永遠相伴一起,我相信她一定覺得回家了,這是她為自己定下的最後歸宿。
總務處的秘書告訴我,在總務處閣樓儲藏室存放了一些C先生留下的箱子,還有些書,邀我過去看看。 在那悶熱的閣樓裡堆放幾個老式純天然皮製行李箱,那是上個世紀中的好人家才有的物件,其間大多是個人物品,書也多是官書類的贈書,沒甚麼其他特別的遺物了。 正要離開時,我一眼掃到靠牆書架上一個黃紙袋,鼓鼓地裝著一袋東西,紙袋上滿是灰塵。 我抽出裡面一大疊紙張,是整齊疊好的信件,每張信箋都編號碼,編到60幾號,收信人稱呼是C先生的名字,署名都是同一男士M,我心中一動,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C先生的未婚夫了?
在她生前, 學校曾經為C先生編輯一冊「蘊綺小札」, 裡面收錄了C先生在不同時間寫下的一些個人感懷文字, 可略為知曉她的內心世界。 但是看來這疊信才滿藏著她的終身秘密---:
「有時學生夜半有了病痛,匆忙下山就醫,
是常有的事。 我的心是無法寬釋的,
也無懼於黑夜的深沉,
焦心如焚地擔心著,
這患病的孩子
是否得及早脫離
病魔的折騰…」
「昏黃的燈光下,
今夜感覺出奇的靜謐。
無端踱步在這我不能再熟悉的屋中
竟然無法入睡。
也許又將是一個無眠的夜。
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又翻騰起來,
不知是痛苦? 是快樂?
還是揉合著這兩種極端的心情?
我不停地咀嚼著它們。」 (蘊綺小札)
第一封信提到因C先生兄嫂居中引線,兩人交換相片,因此邀見面。 由於M男士工作較忙,因此邀C先生從上海家裡到南京相見,C先生也答應去了,讓他非常高興。 C先生到南京三天,兩人沒機會多說話,C先生離開時又因沒事先約好而不敢送行,自覺勇氣不足而懊悔。 他希望C先生到南京工作,他對上海的印象是變態繁榮奢侈,因此已十年未訪上海,但為與C先生見面,計畫下月訪上海。 有趣的是,信後說這是第一封信,請妥為保存,他以後將以同樣大小紙張寫信,希望積少成冊,作永久紀念。 信末不忘問候C先生母親大人(此後每封信皆如此),署名後加上「手書」兩字,信頭稱呼C先生名字後也加「女士」,日期是三十七、六、廿六。
第四封信是從上海回家後寫的,對於上海印象是交通便利、物質享受便捷,但他以薪水階級不免心有不平,然而以他對上海懷有偏見的人,因愛慕C先生而不顧天氣炎熱而欣然造訪,頗覺兩人有緣。 此信也說朋友已介紹十數位女士,覺得談得上有緣的也只有C先生一人。 還說自己又老又醜、又矮又小、又窮又酸,C先生還願與他交往,也可說是緣。
如此之後在寫於12.26的第31封信(看來是每周通一封信吧),以毛筆字寫幾行字,約31日要C先生一定在家等候他的造訪。 下一封信(no.32)說(元月)四日一早離上海,下午一時回到南京的學校裡,對友人鄰居發糖果,大家搶著吃。 看來這兩封信交代的就是訂婚的事了,因為第33封信中感謝C先生答應為他編織毛線衫褲,特別寄上他的身體尺寸,並且要C先生不必趕工,因天冷讓C先生受凍勞累,他會覺得心中不安。 第一封信還稱女士,後來信中就直呼名字了,感謝編織毛衣之後,信頭稱呼就加上「弟」了,這應就是那個時代夫妻暱稱「兄弟」的習慣吧!
第48封信(38.4.18)中說到大學發薪水,他領到280萬圓。 當天大頭早上每枚賣18.20,午後漲到23.25一枚,晚間又漲到25.27一枚,顯然是受到大學提領六十億金圓的緣故。 信中提到選擇購買美鈔銀元儲蓄,當天買了大頭六個,小頭四個。
這封信提到了台灣之行,M表達他的矛盾心情,對於C先生要往台灣,避免時局威脅來看是合適的,但就以兩人而言,應該留在上海較妥。 他知道C先生來台非為一般避難(應是與兄嫂一起陪母親來台,旋即要返回上海),但若留在台灣觀望或工作,就不免影響兩人佳期。 他無奈表示對國家大局變動,個人無力轉移,而且已經預感太平之日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到來,信中提到他將往上海與C先生懇談,希望打消她的台灣之行。
但是第49 封信告訴C先生,她寫的四月廿四、廿九,五月五、十四各信皆已收到,並說C先生寫的五月十四日的信在五月三十日寄到。 就在這封信上M提到南京台灣之間已不能直接通信了,只能透過香港由外籍輪船轉送。 這中間看來M未及趕去上海,C先生已經陪家人來台灣了,而且局勢混亂、兩岸通郵中斷。 根據史載,38.10.1南京失守,12月廣州失守,國民政府遷至台灣。
第50封信之後每封信皆充滿兩地相思的酸苦, 原以為不到半年,即可長相團聚,想不到時局演變之速出人意料,竟使二人成為牛郎織女,隔海相望。 第51信(38.12.3)提到一年來政局大變, 四月時兩人因一日之差未能碰面, 但希望下個春夏時可相聚。 此信提到自己百無聊賴, 獨身遊北京, 但見四周年輕男女結伴同遊, 相形之下更覺落寞。
1951.8.20來信(開始不用中華民國紀年了)提到為C先生辦入境手續, 但信中對C先生拖延辦理手續甚為抱怨, 說道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還能一年一會, 他們兩地分隔已三年, 仍無法確定何時能相見, 難道就這樣長遠地老下去嗎?
最後一封信署名寄給C先生的兄嫂(他們的媒人), 1953.2.12寄出, M在信上告知說三年來他多方協助C先生經由香港返大陸履行婚約, 但皆未能成功。 信上提到C先生確曾抵達香港, 但以種種藉口而未能飛往南京, 他的處境變得很艱難, 成為新政權下的可疑份子, 他必須於去年退回C先生的通行證, 並向組織與公安機關報備, 聲明他與C先生的關係從此斷絕。 並提及有人已介紹一女, 計劃於春節前後辦理登記結婚。 此信後半抱怨C先生對婚事不如對事業之重視, 所從事工作(當時C先生任職北部某國立大學)又與反動政治脫不了關係, 為免政治上糾纏, 不如各自為計, 不再勉強。 也提到與C先生已失去聯繫十個月了, 因此請兄嫂代為轉達。
在這些收拾整齊信件中, 夾有C先生一頁信稿, 大意是:久疏音訊, 近況如何? 繫念良殷, 日來一切如常, 祈勿遠念。... 日期標示是四一.十.廿二, 但根據上面M那封信, 顯然M未接獲此信。 C先生在此信稿下方寫道: 這是最後給M的一封信, 遊港返校, 我先後於八.十二, 八.廿六及十.廿二, 共寄去三次信, 都沒有回信, 從此告一段落。 今日整理什物, 又翻到了這信底, 憶及一切, 默然了幾小時, 再也不願開口。 46.7.18 誌
從之前信件中可得知, C先生曾去了兩趟香港, 但未遇M, 不知當時他們兩人是如何約的? 但依M信中所指, 是希望C先生從香港入大陸以圓婚約。 C先生兩度赴香港, 再往前一步即與未婚夫君相會, 從此愛情有了歸宿, 為何那些天在香港的盤桓沒有更進一步呢?...歷經天人交戰嗎?...最後還是決定轉身回到台灣...
看完這些信, 我也默然許久, 無情戰火, 竟然如此毀了兩個人的愛情, 而其中一人對我是有血有肉的長輩, 使得這段情事如此真實, 真實到我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回想起C先生骨灰封入墓穴那時, 她從此留在黑暗中, 但是現在我相信她的靈魂是滿心平和地陪伴在母親旁, 一甲子前她曾掙扎做出艱難決定, 以一生幸福換來長伴母親—-生前與死後。 她也終身未再婚, 無悔於她的婚約, 始終守著對M的感情。... 這些信寫在我出生之前, 我只有緣識得C先生中老年後的面貌, 但是在她用生命完成的這份功課中, 卻沁透出一股超越時空的芬芳, 我相信她早已找到最自由自在的歸宿了。
「養蘭,是我最大的喜好。 蘭的貞潔、高雅,更是我心所嚮往的。 曾經,屋外茂盛的蘭花房,已經不見昔日的痕跡。 我想另外闢建一間,小小的一間,在另一塊新的土地上。 我要用我的愛去灌溉她們,成長她們。 就如同往日照顧學生生活起居一樣。 學生已經是我生命中大半部分,而現在一盆盆蘭花也將成為我生活的重心。
沒有世俗所謂的『家』,已然半生,我沒有懊悔。 『以校為家』、『愛校如家』又豈僅是字面上淺淺的涵義,那種刻苦銘心的感覺,我又該如何訴說呢?」 (蘊綺手札)
Very very tou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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