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

偶開天眼覷紅塵


偶開天眼覷紅塵                              

 
高鐵未通車前,有陣子常搭國內班機往台北,當航空公司櫃台小姐問我要靠窗或靠走廊位置,我喜歡回答要中央山脈那一邊的靠窗位置,我開始喜歡飛得跟山一樣的高度,與山比肩而行一趟,能讓我一整天都感覺愉快。 當早晨的飛機越過雲層,中央山脈只是藍森森的綿亙剪影,薄雲之下可以看到河流與城鎮,原來人間天上,中間還有群山起伏; 天氣晴朗的時候,更可看到整個藍色山脊透過朦朧霧靄直落平原,真是磅礡壯麗的景觀。 當年葡萄牙人若是搭乘飛機經過台灣,驚呼而出的應不只是「福摩莎」而已。 十多年前我也曾在搭乘國泰班機從香港飛回台灣途中,看到夕陽下閩粵一帶的黃橙橙山脈,似乎光禿禿的,與台灣的碧藍山色十分不同,那是另一種壯麗風貌。

其實以前幾次靠海那一側的俯瞰經驗也不錯,有一次突然看見一個城市極端貼近海岸線,正詫異不知是哪一個城市時,飛機正經過一個圓環上空,讓我認出是新竹的東門城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新竹風大的由來。 又有一次在桃園上空看到元智工學院的圖書館,雖然短暫一瞥,卻很有驚艷的喜悅,因這棟有名的建築我當時還不曾現地造訪過呢。 有時飛回台中的航道繞過大肚溪旁,緩緩飛過東海大學的路思義教堂上空,想著自己比在教堂裡的人更接近天堂,不禁覺得那真是莊嚴無比的返航。

記得二十多年前初次赴歐留學,全家四口一起飛行,家人親友齊集桃園機場送行,當大家祝福我們「一路順風」時,剛上國小的大兒子開心回應「半路失蹤」,害親友緊張到我們下飛機報平安回家才放下心。 那次在曼谷轉機,降落前飛過廣大的稻田,一坵坵被灌溉渠道整齊分劃的水田,很規則地飛過眼簾,這樣不知飛了多久,卻是無邊無際地看不完,才真正見識到泰國豐饒大地的超乎想像的富庶景象,也才了解十九世紀末殖民帝國進入台灣海峽後、台灣米出口貿易不敵泰國米的真相所在。

那次是生平首度長途飛行,經過難眠的漫漫長夜,終於飛進曙光時,往窗外探看,已是歐洲的山川景色了。 濛濛灰綠山巒起伏,河流蜿蜒其間,俯看著那未曾見過的奇景,雖然清醒過來,感覺又像是進入另一個夢中。 尤其抵達布魯塞爾機場之前,地面景色清楚可見,房舍整齊布列,紅色灰色屋瓦方正有型,眼前正是發展成熟的人文景觀。 終於即將抵達目的地--- 歐洲,我來了!」,但是迎向這一片未知世界,貿然帶著老婆孩子竟這樣闖過來,心中又不免忐忑不安。 一路飛行的新鮮視覺經驗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忙碌的異國適應生活與學習壓力。

九零年代初,全家返國之後,為了完成學業,曾經連續數年往返歐洲,因為想省錢,常搭乘新航飛機; 從新加坡起飛時多在晚上,因此領略過幾次奇異的夜景。 我喜歡坐在靠窗位置往外看,在黑幢幢的機翼上方,是一片暗藍色夜空中閃亮的星光,下方則是黝暗大地上一叢叢的燈火村落,感覺自己正在兩個不同世界間穿過。大多時候見到的是一些稀稀疏疏的燈光,散佈在一片浩瀚黑暗中,有一次遇到空中無雲,估計在波斯灣西側,看見一個很清晰的燈火圖形,兩個大小矩形錯開並列,矩形內有些格子街道,並輻射出兩條街道,不知道是哪一個城市,在那燈火街道裡熟睡的人我也不可能認識,也許也不會謀面,但我卻正飛過他們上空,俯瞰他們的領域,似乎也掠過他們的夢境吧。

最難得的一次是,飛機飛過羅馬上空而我又坐在飛機左側,可全程看到飛過這城市上空的景色。 羅馬的燈光很早就在遠方夜色裡一整大片遍地散佈開來,從它的郊區開始,就可體會正進入一個超大城市領空的壯大感覺。 偉大的城市即使是沈睡的時候,也是無以倫比的壯美; 當飛行在市區上空時,幾乎讓人屏息難以逼視。

一般小村落的燈火,像是一撮珠寶; 一個結構清楚的大城市燈火,像是一串串的珠鍊,晶瑩地閃亮於黑暗中。 但羅馬的夜空是一片燈海,像是無盡的珠寶遍撒大地。 燈海中,有筆直或迂迴街道呈現出的線條; 有各式住宅區顯現的各種圖形,各據一方,相互輝映。 像是無數鑽石,經過千年以上不同藝術家以各種不同方式雕琢編串、互相重疊的結果。 羅馬的夜空,這千年古城的夜空,像是一片鑽石織錦。 光是如此燈火景觀,就已是地球上無可比擬的寶藏了,甚至星光都因此失色不少。 我還看到了競技場,像一串亮麗的橢圓形項鍊,躺在一具方形的黑盒裡。 這種在黑夜高空裡飛行的視覺經驗,真是讓人興奮莫名!

那次在羅馬機場停留一小時,天亮後又再起飛往北。 不久就在遠方看到一大片連綿不覺的積雪山巒,突出於雲層上方,那就是阿爾卑斯山脈了。 積雲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毯子般,躺在山下,乍看之下像一片湖泊,如同中國山水畫境, 其實是接連不斷的山脈突出雲海之上。

這時正是黎明剛過,山頭一片積雪映著朝陽,清楚地呈現一望無際的折皺起伏山脈。 當飛行在積雪山峰之間時,尤其是驚心動魄的體驗; 那正是一片絕地,放眼看去皆是險峻無比絲毫不見人間煙火。 眾山脊之下,可看到匯集得細小水流,像細線蜿蜒而下,它們可能是地面上某大河的起源吧。 飛過峰頂,山勢逐漸下降,積雪也漸少,像一群小白點亂撒在山丘上。 這時才在薄霧中,看到山間一小簇一小簇的房子,於是開始有重返人間的感覺。 這整個過程大約不到二十分鐘,但卻像走出一場呂伯大夢一段,感覺時間過得漫長,真如神話中的天上一天等於人間一年的差異。

五、六年前第一次造訪孟買,清晨從新加坡機場起飛,大約五小時後飛機降低高度,正飛過印度高原地區。 飛機延著南方高地邊緣飛行,一片平坦的黃色土地,很少綠意,只有出現河流時,沿河邊出現綠地,其他顯示的是貧瘠土壤,偶爾幾處聚落,旁邊出現奇怪的長形結晶狀東西,仔細看才發現是開闢出來的田地,歪斜地擠一起,隨聚落零散分布。 整片原野裡,除了區域幹道路面鋪柏油外,其他都是泥土路。

飛機接近孟買時,飛過三四座岩石山,山頂似人為壘成神像般石塊,飛過這些石丘,又經過向市郊外分散的零星工廠,然後飛近一、兩處街廓,灰撲撲地,一片灰黃街廓,籠罩在灰塵下,再又飛過河口溼地的大片森林上方,然後終於看到熟悉的公路景象---柏油路面、路燈、汽車等,沿路邊是整齊的連續廠房,這才是現代都市的模樣。 但馬上又看到樓房區外,大片大片的低矮貧民窟,平坦的鐵皮屋頂、小小簡陋量體,成千上萬地蔓延在山丘與平地上,擠滿在樓房之間。 這是讓人驚愕又心酸的都市景觀,碌碌蒼生,如此無力安頓自己與家人。

近二十年來我的飛行經驗大多在亞洲領空,其實或也反映了這段時間裡世界重心的轉移,除了往東南亞與南亞、中東參訪,也有往東北亞日本韓國的行程,人生中年不止舟車勞頓,更多是飛越關山與大洋,奔波各地的大學相關科系,在各種學術理由之外,也增長不少關於各地風情的見識。

尤其兩岸交流日趨頻繁,早期多往沿海城市,還記得十多年前飛往上海,俯瞰江浙魚米之鄉,大地上散布著白牆黑瓦的江南農舍,仍保留著千百年來的樸素模樣,運河的舟船與洲渚間舢板相映成趣,水陸交會的人文與自然情景,喚起不少地理書本上的記憶。 只是在空中看來,曾國藩的「萬頃煙波鷗境界」,更多撩起的是王國維「偶開天眼覷紅塵」的蒼茫情緒。

後來也漸多往內陸的旅遊,數年前與同校老師們受邀往蘭州參訪,黃土高原的地景又另有一番感受。 大概是飛行在川北轉向陝甘之間,飛機窗外只見嶙峋山脈連綿無邊,山稜節理分明,又層巒疊宕迆邐而下,從陡峭峻嶺逐漸變為緩和丘陵,隱隱看見大河穿越狹谷,然後看到零散的聚落田野,還有房舍與院落這段飛行的俯瞰奇景,已為往後幾天的河西走廊千里路程揭開了序幕。

天上人間的時間度量似各有不同,羈旅漂泊的時間感,像是也長過安居故鄉的時間感覺,但只在返抵故鄉的那一刻,才瞬間能同時體會到他鄉與家鄉的兩種時間感受。 所有的飛行總有飛回來的時候,也只有遠遊後歸航的降落讓人心情最是不同。 猶記當年留學歐洲數載,再回台灣時,在熟悉的天空中見到那些醜醜的違建屋頂,感覺非常親切; 遊夠了歐洲城市,看慣了那裡單純整齊的天空景觀,卻只有飛回台灣領空,才會感到激動,只有家鄉才有這麼難看的城鎮天空,這些醜陋建築自從別後一直停格等我回來。 而我也清楚記得當時心中想法---我走後的歐洲天空會等我到天長地久都不會有多大改變,但我回來後將可能看到台灣的天空從醜陋的極端扭轉過來,逐漸匹配上它原有的美麗藍色山脈。

(本文在2000.12.9發表於同隆建築原稿上增加近年經歷所見, 發表於"台灣建築" 2014/9: 100-101)

 

2014年7月11日 星期五

耳順又一年


耳順又一年---期望我能      2014/7/14

聽懂更多的言外之意,
看透紛雜對立的統一。

在歡笑中聽到憂愁的嘆息,
在滿足中看見怨悔的眼光,
在悲慟裏聆聽希望的腳步聲,
在忌恨的仇毒殺伐中---
凝視生命力的奔騰。

盡己而不自傷,
摸索不確定又未完成的自我,
張看那不可見的終極圖像,
應許之地,即使落空---
乘我展翅之所及而翱翔。



2014年3月8日 星期六

李鎮成的雕刻世界


李鎮成的雕刻世界:

從「多即一」到「動即一」的文化版本

Cheng-chen Lee’s World-Carving:

The Culture Versions from Many-for-One to One-in-Flow


邂逅
2008年有天經過歷史博物館,心念一動就逛了進去,館內正展出李鎮成的「字在無邊」系列作品,初次接觸他的作品是一趟視覺性震撼,但又不完全是視覺衝擊而已,還十足地有著文化面向的熱度,乍看是刻字藝術,卻又超脫了傳統的刻字形式。 我從「漢字刻石」的壘壘爬滿篆隸字體石塊、「文字皴」又書又畫重複千遍舖滿的字幅、到「悉曇文刻石」似字非字皴滿石材表面的豆芽構圖,驚嘆於創作者的旺盛精力與企圖心,也感受到一種全新藝術形式的探索熱情。

就在展場出口走道上,幾位參觀者正圍著鎮成兄討論,我也熱烈向他問候,並表達我的讚賞與初淺看法,他雖然已是完成如此壯盛規模的巨匠級藝術家,卻是謙虛樸實,初次見面即與我一見如故,熱切地向我說明他的創作過程,並邀我日後上台北要跟他連絡,這就是我們互相認識的開始。

2011年鎮成兄寄來他新的創作「動線」展覽的邀請函,我也特地前往重慶南路的畫廊欣賞,那算是一個小展覽吧,不大的地下室裡擺置了三、四十件小型雕刻作品,我一人不受干擾地來回穿梭在他的作品之間,仔細端詳這些全然不同於「字在無邊」表現的作品姿態,真又是一次驚艷發現,也體會到他的創作又進入一個不同境界。

2012年有次我真的趁北上時與他聯絡,他邀我到他家,參觀他的工作室。 那主要是他書畫工作空間,只見數十支大大小小毛筆掛滿兩面牆,鎮成兄一一向我說明每支筆的來歷與材質,幾乎都是他親手製作,這裡是他創作動力啟動點吧,在這裡他讓我見識他藝術背後的創作工具---「筆」的多樣性,筆毛、筆管、筆形的驚人的繁多創意,雖然還沒見到太多「刀」的部分,也足夠讓我大開眼界了。 

這次鎮成兄獲國美館邀請展出,他囑託我寫一篇文章,雖然我對藝術終究是外行而感到很惶恐,但確實對他的創作有些欲吐為快的感想,也曾在一論壇場合發表過簡要看法,可能很粗淺而不值一哂,只是作為與鎮成兄結緣的紀念,藉此聊表祝賀心意了!

「字在無邊」
這一系列是李鎮成發揮刻印藝術的雕刻作品擺脫了單面刻字的印刻傳統---磨平印面再刻字其上他的刻字脫離一方一面,而去探索多面甚至連續面體的文字雕琢而以刻面的三向度(3D)連續讓文字隨刻面而轉移,表現出人造的文字與自然的石頭之間的更有機的結合關係。

 以此龐大的刻字工程,以及石材挑選眼光,加上雕刻技巧,「字在無邊」系列作品為刻印藝術傳統開拓出全新表現的可能性;但最重要的成就,在於讓文字遊走在3D連續面體上所構成的文字印刻空間,顛覆了原來布列在平面(2D)上的上下左右正側的刻字閱讀序列關係。

他有部分作品是悉曇文刻石作品,將古悉曇文字雕刻在天然石頭上,綿綿密密的字畫佈滿石頭表面,既人文又自然,神秘又前衛。 悉曇文(Siddham)是一種已經沒落許久的梵文字,當代只有日本密宗佛教還保留使用,而且把它當作一種藝術來欣賞。 「悉曇」一詞意指互證的圓滿,也是自證的成就[1] 換言之,這種文字鋪衍起來,顯現出眾生證道成就的「多歸於一」,李鎮成的這組作品,讓完整的文字體系自身以刻字傳統再現了它背後的文化活力。
 

 

 

刻印的字不在印章底面,而在印石表面,李鎮成創造的已不是傳統帶有功能性的金石技藝了,這種非底面刻法,造出「印非印」或「非印之印」,成為從傳統撥開雲霧另創境界的藝術表現。 而且呈現群字組成的「多」,多在面上,而面上的多構成一種文化閱讀的整體美。 這階段文字皴石的創作,文字視覺仍在「面」上,雖擺脫絕對二維的平面,卻舖滿自然石形的2D+碎形維度表面上,文字佔有石頭凹凸起伏的表面,已是各種流淌俯仰的姿態了!

「動線」
2012年李鎮成以「動線」(dynamic lines)為系列表現主題,靈動的草書線條,從一次元(1D)直接跳到三次元(3D)表現,這是「草書雕塑」,以3D化文字進行立體構成。 這是抽象書法字體以石材的量感與質感表達出來。 他走出之前刻字作品的「字在無邊」境界,以草書字體解放開來的「字在無中」筆意,又是實體字形在空間中伸展的「字在無中」的形意,將書法完全脫離2D平面,藉石形、石質的雕鑿變化,讓字形、字意在3D空間中與石意合而為一。 其中但見狂草的「後設字」中抽象筆劃的生命與石頭流動的「後設石」中礦質紋理的生命交捲摺轉,李鎮成的雕刻藝術由此柳暗花明,轉進新的挑戰場域。 

草書藝術裡字形被簡化成線條,但不是呆板線條,而是流動曼妙、附隨在筆勢中積蓄各種力量密度的墨韻演出,在李鎮成的字雕作品中,筆勢中的力韻在石材上長出動態肌理來,稜峰夾谷相倚相成,在稜線與谷線的彎折遊走之間,有時一長條彎曲流動的稜線,載動兩披面如水袖緞帶般流轉空中,時而又與谷線接合而翻出另一弧面往它方向擺盪。 尤其雜以江西石、巴林石、泰來石的礦脈肌理,斑駁交雜的石紋,在色澤深淺中,中國意境渾然而出,各個由巧斧鑿成又宛然不見斧鑿痕跡。
 


 
 
從「群字一石」、「群字群石」(字在無邊系列)發展到「一字一石」(動線系列),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層面,無論在風格與形式上,「動線」系列都邁入新境。 文字皴」時期作品以群形、群空間(group form)呈現,雕刻家以大量斧劈刀鑿的規律單調動作進行創作,眾多動作又累積集合成整體形象。 可以說,字在無邊系列裡的群字一石或群字多石作品流露出很亞洲的表現力,文化風格強烈,是從印刻技藝衍生而來,突破了傳統印刻藝術,活力十足地開創新邊界,但仍籠罩在濃濃的中國、印度的文化氛圍裡。

文化傳承與世界連結
但是「一字一石」系列,以3D立體化草書筆劃,走出一個相當「開敞向世界」(cosmopolitan)的境界,擺盪在抽象表達與表意溝通之間。 「字」支撐「形」,看似當代抽像雕塑,但保有一股內聚形勢,那是漢字本身筆劃結構的向心格局,漢字文化的能量為此抽象形式立下一個活過來的「心」。 石材肌理如玉般的特質,又勾連起溫潤的文人想像,因此在朝向世界開放中,又兼有傳統的文化意韻。

開放向世界的亞洲性,有一部分表現在亞洲的眼睛總是要一眼看盡丘壑,總在「一多相即」之間開放出世界的真實,亞洲的眼睛一向是複眼式接收器,特質在於「同時看見」,「見二不二、萬法心眼」。 透過能夠發揮人文勞動技術與新的科技、能出入於森然萬象與其之上的秩序結構之間、並自活潑潑文化母體汲取養分的藝術家們,其實正就是亞洲的新眼睛。

然而,相對於當代全球化影響下的跨文化溝通所需的普世性而言,中國印刻藝術與篆隸體文字形象也構成一種帶有文化門檻的「異質性」意味,「一多相即」的繁多結構也是亞洲特有的心靈認知結構,這種相對立於全球化素質的文化「異質性」,應是亞洲當代藝術必得要面對的文化底蘊裡難以消化的面向,以之作為自我參照框架,李鎮成以「動線」系列的文字雕,表現出經過文字皴系列階段文化異質性的自我代謝與蛻變。

當然這樣的蛻變也非突然發生,在文字皴時期,李鎮成也進行單一字體的雕琢,但比較是停留在「象形」、甚至「指意」層次,譬如「鳳」作品即呈鳥形,「舉」作品即昂揚而舉,「千山」則是兩個字形的組合。 在這階段,單一字體雕刻有「形狀」,而無「速度」。

文字藝術的世界:空間與時間的版本
到目前為止,似乎可以從各階段發展看出,李鎮成的作品來自「刀」與「筆」的相互類比運用,鑿痕與筆劃無盡無邊地重複繁衍出「面」或「體」的藝境。 他的「玫瑰」、「稻田」、「芳草」、「山壁」等油畫作品,是以類似雕刻手法,如同一刀刀鑿削痕一般地,去用畫筆以一筆筆顏料線條疊抹、層層積累,以綿綿密密地短促的繁多顏料線條,如此刀筆皴法鋪張成同色調的區塊變奏,用無量的「線」去成就出一幅「面」的情韻。

「字在無邊」系列的刻印作品,鑿刻出的文字就是線條構成,所以造就出「線--體」的相互完成,同樣地,綿密的文字線條佈滿天然石體,多與一相即---「多即一」,以佔滿空間為策略,這是「空間版本」的表現。

刀、筆運用在「動線」列作品中,則見到綿密的線條策略已經改變,刀筆皴法不再,而以草書線條本身長出肌肉,線即是體,一字一體。 借用草書作為媒介尤其是一高度創意,草書具有速度,以草書瞬間筆劃的石質化---凝固為石之姿態,流動化為石頭,石頭生起流動,「動即一」---於是乎拈出了「時間版本」的表現,流動本質成了「動線」系列的關鍵主題。

「字在無邊」與「動線」兩系列作品,是李鎮成胸中世界的兩個版本,一以空間為策略,另一則以時間為之[2],前者以字「形」與石「形」結合為一,後者則表現草書的筆墨運行速度,著重的是一股「勢」的演出。 因此,就字刻到字雕的轉化,李鎮成所完成的是文化層次的別開生面,真正地推陳出新!

書法為法與非法
李鎮成每次展覽雕刻作品,多搭配書法一起展出,這是很值得重視的安排,不僅雕刻必須與書法共同演出才算是完整的展覽,而且似乎作者意欲透露其創作中兩者幽微相通的隱喻向度。

中國書法中篆隸體結理端正而轉折圓緩,而行草字體則特別表現速度感,李鎮成的狂草以他特製的毛筆刷畫出來,有些筆畫只以細毫刷出,疏放通透,幾乎不見實體筆劃,只見飛速遊走之迹,同時又將字形拉長壓扁或扭曲,顯得枯零蕭索、澀味中含韻未吐的感覺,尤其枯澀刷筆的見與不見之間,墨色濃淡交疊之間,似有字又不成字,卻正因此而三次元形體之肌理似從紙面蠢蠢而出。

看來書法對李鎮成而言,是他雕刻藝術的文化風骨所寄。 而且他的自由筆墨所開創出來的筆劃意態,隱隱透出「以書法為法」與「破書法為非法」兩者同時發揮,才正是催生全新雕刻藝術的文化源源活水來處。

 

參考書目
黃永川,字在無邊:李鎮成的文字藝術,台北:歷史博物館,2008
李鎮成,李牧芸,李鎮成李牧芸 線性運動/2002塗鴉啟示錄,台北:太平
  洋文化基金會,2002
李鎮成,自然而然:李鎮成的油畫,台北:台平洋文化基金會,2005
李鎮成,文字皴:李鎮成的山水意象,台北:李鎮成工作室,2006
Goodman. Nelson. Ways of Worldmaking. Indianapolis: Hackett, 1978.
鄭勝華,藝術製造:論古德曼的藝術哲學,台北:政大出版社,2013
羅時瑋,亞洲的眼睛:被藝術工程師、後設藝術家與母體藝術家打開亞洲
  生活手勢,國立台南藝術大學亞洲藝術學術論壇論文集,2011: 31-36

2013/12/11晚寫成/刊登於李鎮成2014作品集



[1] 黃永川,2008:41
[2] 此處提到的「世界」與「版本」受到Nelson Goodman的啟發,他認為世界是被建構出來的,所以有很多個世界,但世界是沒有本質的,重點不在於意識、本質或物質本身,而在於它們是如何出現的,因此他建議最好聚焦在「版本」的建構問題。所以「世界製造」(worldmaking)起自於一版本,而終結於另一版本。 詳見鄭勝華,2013: 205, Goodman, N. 1978: 9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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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