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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年輕的晚霞


年輕的晚霞

七月裡的一個周末與系的同事們在系館舉辦了趙建中先生紀念會,趙先生的親人、好友、同學、學生等來了近九十人,把系館評圖室擠得爆滿,大家難得地聚一起表達對趙先生的懷念。

大家對趙先生的鮮明個性都印象深刻,他律己甚嚴,又一向直來直往,不太在乎別人能否消受得了,應該因此常得罪人,但卻也正因此而擁有不少朋友學生的敬重與珍惜。 他帶病已久,身體早已衰弱,但他直倔的性情,讓他像是孩子,大家感受到他的心是不老的、似乎永遠停留在青春期。 他的建築作品是嚴謹的幾何形式構成,想表現出像是音樂裡的大調氣概,大多很正氣凜然; 而他在「大度山林」這本書裡流露出來的,卻是很小調式的溫情回憶,充滿細膩的少年情懷。

在籌備這個會的前幾天,感念趙先生的特殊人格與對建築的熱情之餘,也連想到與他相熟又年齡相近的那一代友人---比我年長五歲上下的大哥們,在台灣建築圈裡也都是各領風騷的響噹噹人物,他們似乎都與趙先生有著相近的人文特徵---雖年近老齡,但都還保有年輕的心。

不知這是否那一嬰兒潮世代的心理特徵? 這一世代雖在童年時多少經歷了匱乏社會的困苦,但在他們整個成長過程,是乘著國家經濟起飛的勢頭而茁壯的,他們的少年到青壯年所體驗的是整個時代的樂觀前進的氣息,共同的集體記憶是人類登陸月球的興奮、青少棒屢獲世界冠軍的狂喜、從文學到建築的鄉土運動洗禮、十大建設與一縣一文化中心的現代生活實現、政治的解嚴與黨禁報禁的開放。他們不像上一代人遭受殖民統治或戰火流離的創傷,而是在積極建設與穩健成長的時代裡長大,大半生的事業生涯也走出昂揚的曲線,大家隔些日子相見時雖白首相望,但灰白頭髮下還是神采奕奕的眼光與話語。

趙先生早逝的生命,提醒著嬰兒潮世代的黃昏到來,這是親身經歷人類空前文明成就的一代人---詹宏志所謂的熟年世代。 可以想見的是,未來二十年,這走向黃昏的整片世代晚霞,勢將為世界渲染出壯麗絢爛的色彩,趙先生的同齡朋友們,正在形成這樣一片晚霞,雖然近黃昏,但仍保有年輕的心靈。

就在籌辦趙先生紀念會期間,有天偶然在二手書店買到一本書「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相映文化2008出版),這一陣子才利用空閒慢慢閱讀。 作者認為在當代美國有近半數人屬於現代派(當今主流文化人口),有近1/4在鄉村地區的傳統派(泛稱文化保守主義者),另有一批他稱為「文化創意人」的第三派人口,從1960年代興起,至今估計約5000萬人,他們較傾向利他主義、自我實現與身心平衡,作者認為他們正在塑造21世紀的美國生活。

作者吸引我的一個質問是,現代西方社會是沒有長輩的,這樣的社會如何能明智的運作? 他知道「現代文化是具備生產力的成人設立的,老人在這樣社會是受到貶低的。」 但是「我們之前的年代,及現今的一些土著文化中,智慧由長輩加以承傳。 他們引導啟蒙,講述有意義及和生活相關的故事。」(p. 318)

他引用這樣的憂心:「如果我們不製造長輩,真正擁有內在資源和威信的長輩,我們將喪失即將來臨的下一代,以及再下一代。」(p. 323) 因為「每個時期的長輩對文化都有一項基本的任務要做。 他們的工作是背負智慧的作用:為它發聲、保護它、保存它、將它傳向未來的世代。如果沒有長輩站出來,文化便喪失智慧的功能,有了坑洞。 現代主義和坑洞共同生活,那洞原本應該是智慧。」(p. 318)

但是作者也指出「今天,要成為長輩既沒有支架、也沒有藍圖。」 他說:「我們頭一次經歷,正成功走向一種我們多數人從未看過的老化成熟的新方式。」(p. 319) 當然作者隱隱要主張的是,所謂的「文化創意人」的一項時代角色就是要站出來扮演時代的長輩。 這個觀點讓我也看見了,台灣正漫染開的嬰兒潮世代的晚霞,他們常保年輕的心靈特質,是否正足以讓他們扮演好新時代台灣的長輩角色?

他們是殖民統治後、內戰停火後成長的第一代人,他們走過辛苦但有自信的年代,他們仍保有樂觀的火苗,還努力銜接上數位網路高度成長的社會脈動。 他們可能至今都尚未意識到自己已來到做為「長輩」的年齡,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是鼓勵他們勇往直前、探索未來的,但或就正是這股自由無畏的人格特質,讓嬰兒潮世代走向黃昏之際,應該再奮起當好二十一世紀人的長輩。

參考閱讀:
Ray, Paul H. & Anderson, Sherry R. The Cultural Creatives: How 50 Million People Are Changing the World. 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陳敬旻、趙亭姝譯,台北:相映文化,2008。頁19-61318-327

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生日


生日 六十歲生日聽德弗札克的「美國」有感(六十而耳順)2013/7/14-18 

 
在時間面前,
最好不要張揚;
悄悄地趕路吧,
緊拎著少年時的夢想。

時間是射出去---
仍不忘回頭的箭;
召喚種種願望吧,
幫它們找回每一個終點。

在可能與不可能的邊界上,
命運列車疾駛而過,
迎向未來---也揮別它。

在已知與未知的間隙裡,
只有最天真的眼睛,
才敢追看---時間的臉孔。

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幽人應未眠


幽人應未眠            2013/2/6—4(J生日)---5/22

 

剛離開研討會場,正要趕向另一個行程,在車道上立刻陷入初下班的車潮中,想快也快不得。 順手轉開音響,流瀉而出的是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熟悉的樂音將心思拉向遙遠的過去,尤其聽到那小提琴獨奏的主題段落,幽細的琴音攀緣裊繞而升起,忽然間淚水就湧了上來,酸苦地想起J

高二那年,我還在211期末考軍訓那一堂全班作弊,我的考卷被傳抄,桌上空空時,我抬眼一看,嚇! 還得了! 前門上端窗戶是校長的臉,後門窗上是教務主任的臉,兩張臉滿是肅殺氣,監考的是我們的阿華導師,他低著頭改自己的卷子,全無感覺。 他是我們學長,當完兵就接我們導師,大概從他當學生的時代考軍訓課就這麼回事。 我忘了那場考試怎麼結束的,但是記得寒假裡,我接到學校通知單,告知我們班被拆了,我被分到216班。

在新的班級J21坐在第二排最前面,我是65號,開學沒多久,他從座位上老遠走向我來,送我一本莊子,記得是陳鼓應寫的三民書局版本,那是他把我當朋友的方式,那一刻開始了我們一輩子的交情。後來,我漸知道他才情不凡,喜歡文學、藝術,會拉小提琴,數理頭腦一流,還曾投稿校刊,發表一篇化學論文。 記得那時做過智力測驗,我得分才一百二十幾,他可是全班最高---130,天才級的聰明! 那時他還拉我聽古典音樂,就從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開始,還有克羅采、月光奏鳴曲等於是帶我進入古典音樂的天地。

去年五月裡,216班邀同學會,我與J都是畢業後第一回參加,四十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每位抓對兒面面相覷,都得努力把眼前那張臉跟記憶中的臉核對半天,再很不忍心地蓋掉以前記憶中的青春臉孔,換上眼前真實卻陌生的老臉。 倒是與J大學又再同學五年,即使近幾年來,也是每年見個一兩次,所以我倆都熟悉對方的老臉了,因此各自忙著與老同學敘舊喧鬧。 記得他還是反應伶俐地宣布:「今天這兩桌人加起來共一千歲了!

六月底收到他要嫁女兒的消息,我因為父親過世未滿百日,告知他無法參加。 他還回傳簡訊:「一切以習俗為重,不必罣礙。」 沒想到七月裡收到J嫂電話,說他在上海昏倒街頭,送醫判定是中風,正緊急救治中。台北同學立刻連絡上海同學趕去醫院幫忙,J嫂也趕著第二天到上海處理。半個月後轉回台大醫院,台大醫師認為難以救回,再轉到新店慈濟醫院住院治療,秋冬間轉到中和的雙和醫院,再又轉診到振興醫院進行復健治療,至今雙眼能活動,但意識恢復仍很緩慢。  

在病床前貼近他講話,他轉動大眼珠,似有知覺,眼神中似乎有感又無感,分明就是他這個人,但是這個人又落了魂似的,迷失在他身體裡某個地方,或藏在我們搞不清楚的向度裡,沒法以我們熟悉的方式相溝通。他的臉還是健康紅潤,眼神也還依舊銳利,如此近在眼前,卻又相隔老遠。

前一回這樣近距離看他,已是四十六、七年前了。高三下時,他大哥離開台北一陣子,租在中崙的住處空出來,他邀我去一起住。兩個無聊男子住一起,成天窮扯交往中的女朋友,根本無心念書,眼看就要模擬考了,我們就是不甘願乖乖K書,寧可歪躺床上亂聊。有一次就攤在床上猜班上誰的實力好,一個個來評比,我心裡想著他聯考時一定沒問題,他卻是鐵口說我一定考高分,我其實在班上成績一直平平,我不過是從鄉下來台北的楞小子,班上高手如雲,讓我從不敢心懷大志。 但是J說我是他心目中的黑馬,這很出乎我的意料。當時那一幕,很像是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J當然不是曹操,但是我卻像劉備一樣,心頭受到很大的震撼。

聯考時班上同學都是家長陪考,只有我與J是女友陪考,他就坐我側後方,放榜時得知我倆一起考取大度山上的建築系---我們心中位在時代尖端的系。這也是我們共同決定的志願,那時我們從電機系看到地質系,看來看去只覺得甲組科系裡只有建築系還值得念一念,本來我還把航海科系塡在最前面,夢想著星空下航行大海的水手生活,卻被阿華導師叫去他福州街的老家,在那老家院落裡,他花了整個晚上說服我,打消天真的航海夢,所以我刪掉了航海科系,只留下建築系,而且偷偷地把大度山的建築系填上第一志願。

在大度山上,我倆在班上帶頭抽菸、開講女生心理學,儼然是菜鳥中的老鳥了。我們來到這麼有氣質的大學,當然也不會放過繼續深造愛情學分的機會。我找他陪著去約阿文,他也順勢約她同班的阿梅,這樣我們四個一起也較方便。但他這是好心陪我而已,他不久就認識一位旗鼓相當的才女阿青,而且很快就升溫起來

那時我住樓上寢室,他住樓下,有天一大早,我在上層床鋪睡夢中被搖醒,J巴在我床邊邊喘邊講:「昨晚我跟她在台中公園逛整個晚上」,吼,還真煩呢,就這樣子擾我清夢他還接著微顫顫地說:「我親了她!」這下我可清醒過來,好小子,真有你的,床邊的J可還一副暈船表情

我們進來這大學,正好老校長離職,我們念書那五年,校長公館的庭園都是開放的,晚上就是我們的約會教室了。有次正與女伴在黑暗中相處,聽到熟悉的笑語聲,原來撞著J與某人也在不遠,於是夜色朦朧中相約各退三十步,保持安全距離互不侵犯,要交換心得以後再說。

大二時我們相約一起住823寢室,開始更瘋狂的校園生活,晚上不睡覺,趕作海報,題上「獻給東海的女生」,署名「癡人」,連夜貼到郵局門窗上,昭告校園女生們---我們好愛她們。 在系館趕圖到凌晨時,我們就作卡片,然後在黎明前放在女生走出宿舍必經之路,回宿舍睡一覺後,大約中午時就會傳出,這張卡片在哪位佳人手上了

大二上時,有天晚上聽說有流星雨,我們寢室裡討論要去找學姐阿霞,她是我們勞作的工頭,對我們非常好,我們覺得該去認她當姐姐,乾脆去跟她寢室結為姐弟寢室好了。那晚我們其實沒看到流星,但是認識了六位姊姊,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裡,我與J與阿龍喜歡纏著阿金姊姊,我們四個曾經真有過一段純真時光,每天早起到文學院讀書,J在院子裡拉提琴,阿龍在文理大道上扯著喉嚨高歌:「Morning has broken like the first morning…

有時在女生宿舍關門後,穿過霧氣濕濃的校園,回到寢室,繼續談設計、談文學、闊論人生、笑問未來,或也有相對無言時候,當然更多是系館通霄達旦趕圖,評圖時出糗後互相笑謔互舔傷口,快速復元以迎向下一個設計題目。大三時住1402寢室,側牆有一門可通隔壁鍋爐間,裡面有水槽,於是我們心血來潮決定一起開伙。住台中的同學帶來鍋鏟碗筷,我們輪流買菜、下廚、洗碗,在緊張的設計課以外,找到一個疏壓管道,我們在校園裡「生活」起來了!最難忘的料理是J的炒蛋包與阿龍燉煮六小時的蘿蔔湯。後來因為碗盤沒人洗,堆到大家受不了,終於結束開伙的日子。

J是竹山人,那是窩在山裡的小鎮,因為J的緣故,在大學那幾年我就去了三趟。大一開學沒多久,那位陪我聯考的女孩來找我,J建議帶我們到溪頭玩,那是我頭一次造訪竹山與溪頭。 J 的家是鎮上一座日式木造平房,家中木造組件都泛著淡白色,記得廁所已有抽水馬桶,男生灑尿處是一長溝,這在當時已是相當高級的配備了。 清晨的早餐裡,有一小碟特別的菜,那是J的阿嬤醃的醬筍,風味絕佳,那是從未曾嘗過的滋味。

第二次去竹山,是J邀我們去吃拜拜。那時我們823寢室與721姐姐寢室的眾姊姊們一起出遊,而我與阿金那時已經是一對了。 J在街上旅館訂一間通舖讓大家將就休息,我與阿金在小鎮街上壓了整晚馬路,最後抵不住睡意,在眾人腳邊無奈躺下。 卻是窗外正趕著殺豬,豪豪慘叫聲中居然也睡到天亮。 早上走出旅館前,水泥地上還留著一攤豬血。

那天上午J帶著我們走在田間小路上,連綿的矮山高高低低,蒼翠的山影貼著淺淺的藍天,而朝露蒸發成嵐,一行人走過,正是青春作伴、風景如畫。 經過了多少年,這一幕田間山景仍然歷歷在目,有時在J談笑時慧黠眼光中還依稀閃過那抹竹山情致。

大四時J的母親病逝,我與幾位好友代表到竹山弔喪,木屋裡穿梭著白色孝服身影,這段記憶已經非常模糊。 只記得當時我們正作著小學的設計練習,J沒參加期末評圖,在身心煎熬中,他補交出設計圖,是大筆一揮的環形教室配置,管他的教學概念與行為尺度,他大概花了半天就作完這設計交卷。

他就是這麼率性,可又隨時有用不完的靈感。 大五下的五月天,大夥在系館揮汗趕畢業設計,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一陣耳語傳出,有人說趕不完圖了,一定要找老師延後評圖,這種事J一定有份。 而且還鬧真的,幾個人代表深夜去敲老胡家門,請最資深的老胡跟系主任老漢商量,將畢業設計延期。 結果還真的延後正評,搞到畢業典禮那天,畢業生都披上黑袍走校園、進禮堂上台撥穗,建築系只有一位前年被當的學長上台代表領畢業證書。

畢業後當完兵進事務所工作,接著跟老相好或新相好各自結婚生子出國,大家的路子愈走愈寬廣也隔得愈遠。 他回國後在台北最大一家事務所工作,參與台視第二期大樓的設計,也在北部一所大學建築系兼課,甚至一度聽說要請他當系主任。 我沒那麼早出國,在台北工作了幾年,轉到台中工作,總不太順遂,那陣子我倆也不常見面。 記得就在那段時間裡,寫了一段文字給他:

你是聳然拔起的山,
我也是的,可是
我常仰望你,
企盼從你處飄來的雲彩。

有時我見不著你,
濃霧隱藏了你我,
只在微微風裡,
依然傳來你蒼鬱的氣息。

那麼廣闊的時空,
我倆凝結在觀望中,
卻是在黑暗的地底裡,
你的和我的根脈纏繞一起。

我們果真就像兩座山,在人生茫茫大海遙遙相望,感覺心意相通,但又睽隔一方。 各自成家立業,也一路交換著養小孩、忙事業的心得,有時運事起伏,或者情感波折,終究歲月匆匆,時間的巨輪忽忽輾過,一世人也不過就這樣一轉眼過去。在J的病床邊我實在是百感交集,六十歲的人細數這四十五年的交情,從少年到老的點點滴滴,我們一路分享著彼此的生命經驗,甚至到了捨我其誰的地步。

所謂死生契闊、肝膽相照,不過就是為對方死守著一生秘密的交情,J收藏著我那好幾位愛戀女孩的記憶,我也收藏了他那好幾段瘋狂的愛情,好朋友的意思就是相信對方到死都會幫著你守護住彼此的秘密,只要交換一瞥眼神,好朋友心中就知道那些秘密還在,還好好地保存在對方心裡。

現在J的腦袋出了狀況我們共有的記憶好像崩塌一半我驚覺到我應該害怕假如我也出狀況我們共同記憶就從此湮沒不聞了 像是我那摔壞的I-phone4在那扁扁的黑匣子裡有我的記事檔案但就是再也顯示不出來了,所有資料被困鎖在在黑金屬匣裡 本來我常跟阿金說哪天我突然出意外離開人世不必為我悲傷因無論何種情況我都會含笑而去 但是啊 問題其實不在財物、無關名利,甚至生命皆可放捨,但是那深藏的個人記憶,只與親密摯友分享的極機密記憶,讓人如何捨得讓這些記憶從此永遠消逝?

這就是生離死別、或是一方失憶時造成的悲慟,你知道現在全世界只有你守著自己的秘密了,哪一天你也撒手時,所有這些寶貝般被典藏的記憶也將隨之消逝無蹤,那是比肉身消滅更難放捨的珍寶啊! 所以啊,J啊!你要醒過來,回我一個會心的眼神,讓我確認所有的祕密還在你那裡!

 

2012年3月4日 星期日

慈悲是愛

慈悲是愛地藏菩薩、阿萊莎•卡拉馬助夫與聖芳濟
最近因父親病重而常感覺沮喪,生命無常,幸福難長久,算起來人生總是多苦而少樂啊! 除夕夜,發完壓歲錢,走在小鎮街上漫步,冷颼颼地還飄著細細的雨,沒走多遠,被人從對街叫住,原來是老友阿久跟他太太,也在這種天氣這樣時候出來遛達。我記起他父親在去年初二往生,初一時我還去拜年呢,但直到年底我才輾轉得知噩耗。 他說當初知道他父親罹肺癌,已經末期,因老人家也八十多歲了(跟家父同年,還是同校同學),他們家人都不贊成開刀,不要化療,甚至標靶治療都放棄,因治癒率低,副作用又明顯。

他因加入一個佛學團體,所以邊走邊跟我談他的心得。他說後來他為父親誦讀佛經,將功德迴向給父親,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他說去年初一晚上,原本不是輪到他陪父親,但他卻去到父親病床前,他在病床邊誦讀地藏菩薩本願經,也問父親是否也一起讀,他父親居然也捧起經書念一段,最後父親還舉起手來跟他揮一揮說再見,幾個小時後在深夜裡就安然往生了。事後他才想起,他父親的雙手原來根本無力舉起,那晚卻能捧起經書誦讀,還能跟他揮手告別,他才驚奇地感覺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一般癌末病人都會疼痛而痛苦受煎熬,他父親卻始終沒有疼痛而平安地走,這是讓他最為感恩的奇蹟。

他覺得這跟誦經迴向功德有關係,我說平時我也喜歡接近佛學,他鼓勵我也多試試。第二天我去他們家拜年,他就送我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還教我如何祈禱迴向功德給父親。 於是,我也照著他所教的方法讀經迴向功德給我父親。 其實,我如此作之後,也才知道母親平時念誦大悲咒,也是迴向給爸爸,妹妹也早已這樣做了一陣子。

但我畢竟還是一個講理性的人,讀讀經書,就能迴向功德給病人,我心裡仍是半信半疑的,雖然我很虔誠地祈求能有益於父親,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死心塌地地信仰,要我無知地誦讀文字,然後安心篤定地覺得可免除父親痛苦,我始終無法自己騙自己。

但我很認真地去了解這本經書,我仔細讀地藏菩薩本願經開頭的一段「覺林菩薩偈」:
「譬如工畫師,分布諸彩色,虛妄取異相,大種無差別。
大種中無色,色中無大種,亦不離大種,而有色可得。
心中無彩畫,彩畫中無心,然不離於心,有彩畫可得。
彼心恆不住,無量難思議,示現一切色,各各不相知。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
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如心佛亦爾,如佛眾生然,應知佛與心,體性皆無盡。
若人知心行,普造諸世間,是人則見佛,了佛真實性。
心不住於身,身亦不住心,而能做佛事,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這段文字與我接觸佛學的心得是相契合的,所謂「大種」應就是指種子,種子的
關鍵意義不在於它的物質性存在,而在於它的生長成新生命的潛力,也就是那生長的動能,那是一種力用,而力用是無色的。工巧的畫師畫出一幅畫,畫中色色鋪陳,即是種種色彩都定著了,因此就失去成長動能(可能性)。 但是,色也不離那成長動能的可能性(因為相即相入---相即就是相等原理,相入就是相互包容原理),因此雖然種子無色而純為力用,但卻又有色可得。

這其實就是「體用不二」的意思吧,種、心為體,色、畫為用。而且,「心不住於身,身亦不住心」,心身不相住,心身也是相互不二的。 多年前讀熊十力的哲學---「體用論」,就開始嚐試參透這種不二思想。

有天爸媽睡午覺,我一人在客廳讀此已經有些熟悉的經文,再次讀到地藏菩薩前世中即已發願:「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在他的另一前世,也發下如此誓願:「如是罪報等人,盡成佛竟,我然後方成正覺。」也就是地藏菩薩的願望是,芸芸眾生中,若仍有人未能成佛,他就不願自行成佛。 這就是大乘佛教的精神---不厭生死苦,不欣涅槃樂。就是要與「每一位」眾生同苦同樂。 讀到這裡,我的鼻頭一陣酸楚,淚水就湧上來了。 這麼弘大的誓願,如此無邊無盡的煩勞,該要有多麼堅忍的悲心啊!

當提到要如何廣度眾生時,他說:「隨其根性,而度脫之…我亦百千方便,度脫是人,於生死中,速得解脫。」 每個成年人都會明白,「隨人根性」,談何容易? 不被氣死就了不得了? 但緊緊地思想著這句話,我逐漸能夠理解,原來前面的覺林菩薩偈,就是地藏菩薩廣度眾生的心法,種色不二、體用不二,於是而有助於視每一眾生的千差萬別的根性為理所當然,能夠平心相待,並且包容,並且從中生出智慧而度脫之。

在這個清靜的下午,我讀地藏經的心情,讓我因為體會到某種像是真理的東西,而感覺靈魂戰慄。 也讓我想起幾年前在讀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住夫兄弟們」---的激動,那是關於一段小弟阿萊莎悟道的故事。

阿萊莎最敬愛的佐西馬神父去世那天,是他自己一生中最艱難和最不幸的一天,因為佐西馬神父在他信仰中具有無可取代的地位,但他死後並未顯現神蹟,他的屍體並未如傳說情節般發出香味,反而在不到一天內就發出惡臭,這讓尊敬他的人感覺深重地不安。 度過漫長多事的一天之後,他回到神父停靈的房間,在祈禱的時候因過度疲憊而打起盹來,他彷彿聽到正在誦念福音書的神父的聲音:「第三日,在加利利的迦拿有娶親的筵宴,耶穌的母親在那裡,耶穌和他的門徒也被請去赴席。酒用盡了,耶穌的母親對他說,他們沒有酒了。 耶穌說: 母親,這與我有何相干? 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他母親對傭人說: 他告訴你們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耶穌對傭人說:把缸倒滿了水,他們就倒滿了,直到缸口。 耶穌又說: 現在可以舀出來了…那缸子水都變成了酒…」

阿萊莎在迷糊之中還記得這是佐西馬神父最喜歡跟他講的耶穌的神蹟,耶穌第一次顯現神蹟時,遇到的不是傷心事,而是人們的歡樂,他給人們增加了歡樂。…「誰愛人也必愛人的歡樂」,這是死去的佐西馬神父時刻叨念的一句話,也是他最主要的思想之一。 「阿萊莎還記得神父說過:凡是真實的和美的,永遠是寬宏大量、慈悲為懷的。… 耶穌做了什麼? 他創造歡樂,創造某些窮人的歡樂,非常窮的窮人,連娶親時都沒有足夠酒的窮人。耶穌降臨人世,不僅僅是為了完成他那偉大的功德,他的心也能體會到那些愚昧無知而又心地單純的人的憨厚淳樸的歡樂,『我的時候還沒有到呢』,他莞爾一笑,難道他降臨人世是為了在貧寒的歡宴上讓人酒足飯飽嗎?但是他應母親的請求做了… 」

阿萊莎在昏睡間,發覺自己竟然在婚宴當中,佐西馬神父滿臉笑容地向他走來,邀他開懷暢飲,他問阿萊莎:你看見咱們的太陽了嗎? 你看見了嗎? 阿萊莎覺得害怕、不敢看。 神父說:不要怕他,他的偉大使我們敬畏,他的崇高使我們恐懼,但是他大慈大悲,他出於愛而與我們相類似,並與我們一起歡樂,為了不使賓客掃興,他把水變成酒。

阿萊莎在充實的痛苦與歡樂的眼淚中醒來,世俗人民想要看到的神蹟顯靈有何意義? 快速腐臭屍體代表主人生前的不義嗎? 那正腐臭身軀的主人生前的愛與信仰才是重點啊! 他走出修道院,他在黑暗星空下匍伏在地,他不可遏制地親吻大地,在親吻大地時卻痛哭失聲、淚流滿面,他的心因與彼岸世界相溝通而整個歡呼雀躍,彷彿冥冥中有一種「道」在他腦海裡生了根,而且終生不渝,以致永遠。 他匍伏在地時還是個軟弱的青年,可站起來時已是一個終生不渝的堅強戰士了。 阿萊莎後來形容: 「這時大概有神造訪了我的心」。
(以上小說情節文字引自臧仲倫譯本,2004年聯經出版)

我也聯想到以前看史懷哲傳記中的一段,有次他航行在非洲大河上,當船經過一群正嬉水中的河馬,史懷哲突然覺察到前所未有的生命感動,後來終其一生,他都引以為內在的信仰指標,當他想到合適的字眼來形容時,那就是「尊重生命」(reverence for life)。 我相信史懷哲在那一剎那間,從基督的信仰跳躍到佛家「眾生平等」的心靈覺悟,讓他提昇到精神上的顛峰境界。

大學時最喜歡Benard Malamud的小說「夥計」,書中出現數次對聖芳濟(Saint Francis, 又稱Francis of Assisi, 1181-1226義大利僧人, 對所有生命皆懷抱謙卑與愛, 創立Franciscan order芳濟會)的描述:
「…一個臉孔瘦削,鬍子粗黑的僧人,穿著一件褐色的粗布衣服,赤著腿站在陽光耀眼的村路上。他瘦而多毛的手臂,舉起來,迎著一群在他頭上盤旋的飛鳥。…他正向飛鳥講道呢。… 他甚麼東西也給了人家,連他身上的衣服,口袋裡的一分一毛,都給了人家。 他安貧樂道。 他說,貧窮像一個皇后,而他會像愛一個美麗的女子那般愛她。」(劉紹銘譯本,大地出版,1983: 39-40)

書中主角法蘭克就有點像是聖芳濟的化身,性格中有很多缺點讓人嫌,但有顆柔軟同情弱者的心,他本身也可以說是一位弱者,但因為心懷仁心而顯得偉大。 一念之仁,有時雖說渺小,畢竟力量無窮。

比較特別的是,無論是地藏菩薩、阿萊莎或聖芳濟,都指出「受苦」對生命救贖的密切關聯,人生而願意受苦,不厭受苦,甚且願意經常離開自己的舒適圈,而轉換到受苦他人的處境裡,這其中就有著度脫苦海的恩典,而神所賜與的這不可思議的恩典,其精義就在於度人即是自度吧! (現在購物廣告卻無所不用其極地誘人要善待自己, 要寵愛自己?)

君子固窮(窮不就是受苦的意思?),而不困於窮,而且樂於布施萬物,隨時保持自在心情,這已是聖人境界了。 聖人而能同於人,不求異於凡人與窮人,又能有益於他們超脫於生死中,這就是信仰的使徒、苦海中的菩薩了。 我呢,只能以求父親平安遠離苦厄的心,祈求所有人以及他們的父母也平安遠離苦厄。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