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1日 星期三

「築人間」讀後‧再看「境與象」

九月初與系上幾位老師參加漢寶德先生新書「築人間」回憶錄發表會,許多前輩先進齊聚一堂,是場難得的盛會,漢先生仍一如以往那樣挺拔瀟灑,仍是我們熟悉的「胸有詩書氣自華」的翩翩丰采; 會後也與我們學生輩等人聊了些未來計畫,那天漢先生非常開懷,我們也好高興。 數日後芳怡主編來電邀寫一篇讀後心得,勉強答應後,心裡掙扎了幾天,我想就當做是交給漢先生的一篇心得報告吧,只是主編催稿很急,這篇報告可能會膚淺得讓漢先生搖頭不止了。

我在民國六十年,以第一志願進入東海建築系,當時有位好朋友恭喜我,他說我進入一個站在世界尖端的系,開學後我慢慢體會到朋友的意思。 那時東海非常西化,或者是美國化,建築系尤其如此,充滿自由開放的活力,我們的系主任漢先生是全校最英挺的老師,他的領帶花色也是超炫,配著一副很酷的深色眼鏡(據說是眼睛弱視的毛病)。 一年級就上到他開的「環境設計概論」,聽他的課讓我們痛苦萬分,他在課堂上說出來的,是一個子句套一個子句的英式語法,只要漏聽其中一段,下面一大段就不知所云了。 我記得第一個作業,是要我們去找個地點作「質」的描述,下一個作業要我們再找個地點作「量」的描述,看了漢先生的回憶錄,才知原來這是他在哈佛學到的環境觀察方法的再應用(頁109-111),可是我們當時茅塞未開,不知所以地瞎忙一陣吧。

我們很聽他的話,他說建築系的學生應該每天都找一件新鮮事來作,我們每天就絞盡腦汁想找新鮮事做---去衝教堂的薄殼壁、去騎上放牧在教堂邊的大黃牛(好寬的牛背!)、趕圖到凌晨五點時做卡片放到女生宿舍門口、半夜抓幾桶油漆去刷女生宿舍的白牆、放心地去談戀愛…。 當學校有人抱怨圖書館的書本失竊,他會說一定的失竊率是正常的,這至少表示書有被人利用。 對當時的我們來說,他思想犀利,開明又大膽,像是心靈的巨人,把我們年輕的心撐得很大很活。

除了1973-74他出國的那一年外,我們班每一年都有漢先生的課,在學校時我並不是很用功的學生,甚至設計方法課還被當掉,但我對他在那門課上所談的「界定問題」與「設定目標、標的、策略」的思考方式一直印象深刻,有時也成為我做設計與處理事情的一種思考方式,而且漢先生強調以常識為基礎的設計思考,也成為我終身服鷹的原則,不論是整合各種專業意見,或運用各種技術工具,最後都得回歸到common sense來拿捏、衡量與檢討,當我年歲漸長,就漸能體會到岳飛所云:「兵法無他,存乎一心而已」,這個「心」其實非常接近漢先生當時向我們強調的「合理的常識判斷」。

漢先生是常識非常豐富而識見超卓的人,這使他敢於特立獨行,做出異於常人的判斷,本書中所記各階段事蹟,都充滿這些高度創意的的策略思考,其實都不離當年他教導我們的根本原則,所以對漢先生在創辦科博館與台南藝術學院的成就,他的東海學生應該都會覺得實至名歸、理所當然。 但這本傳記也第一次讓我們瞭解到漢先生做這兩件大事背後的艱辛操勞,即使在號稱亞洲最有民主成就的政府架構下,仍然必須與龐大的官僚與舊法令制度奮戰不已,消磨掉他最寶貴的壯年時光,假如他能留在建築教育界出這樣的力氣,大概可以開辦出好多出色的建築研究所與建築學院了,台灣建築界也會比現在更有活力、更具深度吧。

這本回憶錄大概可分成三部分,包括第一部份的身世、避難過程,第二部分的學習、教書、專業投入與古蹟修復工作,第三部分為籌辦科博館與台南藝術學院,涉身建築專業是始終連貫的軸線,但離開建築教育界專任職位,去到中興大學、以至籌辦科博館,卻是非常大的生涯轉變。 漢先生離開東海,當時很多人感到錯愕,海外系友奔走相告,感覺事出突然。 雖然以漢先生的說法,是東海必須擴大招生 (事實上漢先生離開時,建築系大班制40多人已實施五年),書上也提及當時校內對轉型的要求相當激烈,他感覺與原先教育理想相違背,而萌生去意。 但畢竟如此輕描淡寫,難以呈現這大轉變的意義。

我始終覺得漢先生是貼著台灣社會的脈動走過來的,他很敏感,又很認真,他自身的變化,其實反映一個時代的變化。 這背後一定有個可觀的理由,雖然在十多年後他以夫子自道寫了一篇「大乘的建築觀」來交代這段轉變的理由,但是當我再重新翻閱漢先生當年主持的「境與象」雜誌時,開始相信這份刊物本身就已刻劃漢先生本人思想與台灣社會轉變的蛛絲馬跡,那些論述透露出最起始轉向的矛盾、反覆思辨和思想上的掙扎。

「境與象」並非如書上所言,在1974年停刊(頁176),而是出完1976年2月號後才停刊的,自1971年4月號起,整整五年,總共出了28期。 這是一份論辯型(polemic)的刊物,是從學院裡發出的反省與批判聲音,在境與象之後,台灣的建築學院中再沒有出現如此影響廣泛的雜誌; 境與象之後,漢先生離開東海,走出他的論辯基地,開始「文化觀察家」的角色,此後他扮演台灣社會轉型的人文導師; 而且似乎從這以後,漢先生擺脫原先濃厚的美東文化色彩,開始自在地出入於現代與傳統、更多元的國際文化間。

漢先生在「境與象」各期中論述風格,之前少有(「建築的精神向度」中有幾篇較接近),之後也未再出現,那是從美國觀點出發,又檢討與批判這個觀點,再以之檢視台灣當時建築與環境問題。 拈出「環境」主題,就是呼應美國六零年代對環境危機的覺醒、並以環境為範疇重新關懷人類生存處境的轉向,更仔細說,「境與象」論述呈現從美東(學院堡壘)向美西(加州意識)傾斜的觀點轉變。 「境與象」之前的「百葉窗」與「建築」雙月刊旨在為現代建築推波助瀾,「建築與計畫」著力在為當時台灣處在第三世界狀態的都市問題求解,而自「境與象」之後,漢先生的著述(多以方塊文章發表後結集)關心台灣富裕之後的文化品質問題,「境與象」在這前後之間,反映著漢先生個人思考對應著台灣社會由窮到富、由天真到庸俗之間的反曲點。 「境與象」的各期論述中,已然透露他對建築專業與整體社會的觀察與質疑,當建築面臨整個社會趨向大眾化、通俗化時如何找到適切的出路? 如何化解建築的自證危機?

「境與象」很早就開始對媒體的討論(第3期-1971/8的《大眾媒體與建築》),當台灣社會還對媒體又愛又怕的時候 (當時還有由凌明聲等人辦的「設計家」雜誌),「境與象」即操作自身媒體的影響力,在美式文化包裝的前衛形象下,積極討論媒體與建築的關連,尤其注意到建築專業本質與建築師角色上的轉變:「我覺得再過一陣子,建築的職業就會變了,是建築師要先向大眾文化投降…建築師不再是一巨人,一任性的英雄,一霸道者,而將是仔細體味業主要求的創造者。」(1971/8:18-19) 大眾媒體當道的社會,把品味水準扯平,抹平個人創意表現,並不適合文藝復興以來的建築師自詡的社會領導角色。

他一方面體會到這種改變也與60年代美國文化的內向反省有關,譬如在《美國建築當前的主流思想》一文中,漢先生提到當時美國建築界興起的生態學考慮與社區參與的趨勢,這與數期中對Team 10, Kevin Lynch, Christopher Alexander等主張的譯介是相呼應的; 或在1972年8月、10月兩期中的「自言自語」專欄,呼應以美國為首的國際教育界掀起的「走到社會中去」的浪潮,提到美國建築界的社會性自覺,主張建築應服務廣大社會,而非只服務少數人,並且鼓勵建築系學生參與協助社區發展,但也對建築師能做甚麼充滿無奈:「現社會中,除了建築系學生外,職業建築師若以服務為目的,是不是連自己的都吃不飽了呢?」(1972/10:4)

然而就如同《反正統的藝術疲勞論》文後所言,當大家受夠媒體疲勞轟炸之後,傾向接受平凡的藝術表現,但從建築專業角度來看,這是「反人性的、反職業性的」(1973/4: ) 所以在另一方面,他又抗拒Venturi向大眾文化靠攏的通俗化建築趨勢,反對現代建築以死的論調,主張回到現代建築的核心價值---合理主義原則、入世的精神,是前進開拓,而非湊合現況。 「合理主義原則,是一種擁有人文主義精神的原則,人文主義者無不是有著人間的胸懷的,傳統與未來,人與自然,信仰與努力,哪些不在這個廣闊的胸懷中呢?」(1972/10:14)

透過人文主義的思路,漢先生從嚴肅的學院理論走出來,把群眾的夢想接起來。 1973年的加州經驗,讓他重新思考迪斯奈樂園的通俗意義,在「仙女巫婆與加州建築」文中他說:「我感覺到夢想的實在,因此聯想到美國整個的文明是在努力實現一個夢想。」(1975/2:8) 1974年歐遊心得更強化這種心得,在「大眾建築的意象」文中他提出:「以群眾為心的建築是一種概念,一種態度…Loos他犧牲於一種空虛的信仰(因在Looshaus大樓裡工作的人都不知Loos是何許人),…Gaudi則是自群眾的觀點看,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建築師之一」(1974/10:13)

境與象停刊14年後,漢先生以「大乘的建築觀」說明這段將近二十年的心路轉變,所有「大」文中的想法,除了把中國人普遍的平民文化態度考慮進來外,幾乎都已在「境與象」論述中論辯過,「大」文後自承已失去建築的熱誠,承認只有入世的看法,而沒有入世的精神。 但這種熱誠與精神正是在「境與象」階段達到最大的影響力,「境與象」充滿思辨的掙扎與矛盾,它是正經而熱誠的,而且先社會之憂而憂,因為是正經熱誠,所以產生感染力。 透過「境與象」撒下的種子並未消失,他們經過紛亂的八零年代繼續萌芽成長,夏鑄九、王明蘅、李乾朗、陳志梧都在「境與象」論述中顯示日後方向的開端,今天的姚仁祿、白錫旻也以行動實踐「服務社會」的理想主義精神,無數的年輕漢寶德散播在各種崗位,以「境與象」的精神與熱誠服務廣大的群眾。 這同時應該歸功於漢先生無私地教育年輕人的胸懷,而且以崇高目標期許學生,使得他的學生都為社會所共同擁有,卻無法為他所用,這是最偉大的教育家境界。

漢先生從抗拒大眾文化的潮流到走入社會提升大眾文化,以歡喜入世之心來築人間,是台灣社會轉型中間知識份子獻身社會的典範,在另一方面,他早年在東海建築系投注十三年心力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尤其是境與象那時期的影響力,可能還大大超出漢先生本人意料之外。 作為他的學生,我喜歡、而且懷念他當年藏在深色鏡片後黑湛湛的眸子,那對炯炯眼神讓那一世代的東海學生頭皮發麻、汗流浹背,但心靈上受到無比鼓舞,使他們持續保有摘星的勇氣,以及獻身社會的使命感。 許多他的學生可能跟我一樣,在面臨艱難決策時刻,在孓然孤獨時,會感覺一股充實的力量回來,同時心中浮現那炯炯眼神。
(刊載於「建築師」,2004-5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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