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1日 星期三

嗅覺的解放
最近趕流行地也看了「香水」這本暢銷書與改編的電影,故事描寫十八世紀中法國一位嗅覺天才---葛奴乙,他天生一副靈敏鼻子,可以分辨各種氣味的最細微差異。 他沒有自己的氣味,沒有性慾,沒有任何慾望,只有嗅慾,強烈地要擁有各種氣味,尤其是後來讓他著迷的少女的氣味。 他殺害二十五個少女,並非劫色,而是劫香---只為了從她們身體取得那「清新的、輝煌燦爛的、絲帶般的動人幽香」。這是以嗅覺對生命的最大禮讚,也是將生命「對象化」到極致,不顧一切地要佔為己有,這種收集癖本身就是魔性,為了收集氣味標本,而不顧氣味所從出的生命,這跟人類為了取得象牙、皮草而殺害大象與狐貂有何不同? 與浮士德跟魔鬼的交易有何差別---將自己靈魂與魔鬼換得特異天才來征服整個世界?

葛奴乙從「能夠激起愛情的人類身上特有的體味」萃取出來的香水,可使所有人聞到以後心生愛戀,甚至忘情地與任何他人歡愛銷魂(像春藥一樣?)。 最後東窗事發他被押到刑場那一幕,因為他身上擦了那神奇的香水,圍在他旁邊的廣場所有群眾瘋狂愛他、也愛到彼此雜交之時,卻是他兀然獨立,處在狂亂性愛嘉年華當中,酸苦地回想他所加害的第一位紅髮少女,遐想與她可能而又未能發生的愛。 (原著此處將葛奴乙描寫成心中沒有一絲絲的愛,只有憎恨。) 葛奴乙可以分辨出致命的愛的氣味,也可以製造出讓人瘋狂去愛的氣味,自己卻沒有任何氣味,而且最重要的,他完全無能去愛。

本來,體味也是一種身體權,是不可侵犯的,唯一可被擁有的途徑是透過愛。 葛奴乙若是唐璜,他就不必以暴力手段來獵取女子體香了。 然而,青春生命的氣味終究無法以任何方式被持有,即使是那氣味主人亦然,因為身體會成長、衰老、死亡。 所以葛奴乙企圖保存美好氣味,將它萃取作香水,其實是與時間對抗,那天使般甜蜜氣味,足以讓世俗的時間停止,讓人飄入天堂的時間裡。 這本書的故事架構嚴格說來並非獨創,不過,作為一本暢銷書,它的魅力在於打開了從嗅覺這扇門而展開的奇幻無比的豐富想像。

現代文明一向是偏袒視覺感官的,文字與影像是主要推手,譬如海權時代的世界就是用地圖來呈現的,天文與生物科學的觀察分類、印刷書報與博物館與博覽會等知識傳播方式、建立在透視學與解剖學的繪圖世界觀,以及現代藝術與建築強調看與被看的經驗,在在呈現視覺優先的文明特色。 連聽覺經驗都要先滿足視覺需求,從古典的樂團演奏、戲曲表演、到現在的舞台飆歌,都不忘講究視覺效果。 發展到最近的科技媒體,更發揮無遠弗屆的威力,將世界影像即時傳輸到個人終端機上。

在最近的藝術與建築領域,逐漸提到觸覺的重要性,以反制視覺化人類世界的同質性與虛擬性趨勢,走出抽象簡化的量體構成,突破視覺圖像的符號制約束縛,要回歸人類原初的存在狀況,要求豐富質感與時間感受。 我所服務的校園早期建築,使用水泥屋瓦、清水磚牆、檜木門窗、清水混凝土結構柱梁、以及陶管、卵石等材料,富有多種材料質地與觸感,也積留著苔痕水漬的滄桑,是在現代化視覺構成中仍然保持觸覺品質的好例子。 近來的房子也講求運用多樣材料,組構形式更多孔隙、更富有觸覺想像。

至於味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名堂,不管窮困與富足,都有可觀的味覺經驗,因飲食是生活的主要範疇。 從皇帝的御膳到窮人的饃饃,從傅培梅食譜到眼下的樂活餐點,每個時代不同族群都有各自的味覺版圖,最近媒體雜誌都重視味覺經驗的開發,理由很簡單,味覺轉向就是生活方式調整的重要指標,在富足社會裡,抓住味覺就抓住消費的主調。

而在氣味的經驗世界裡,現在人們變香了,社交場合讓人聞到原來體味變得失禮,大家漸注重保養,也開始在消費世界尋找自己的氣味認同,試想人們的氣味意識若有更大程度的覺醒,對所有身體用品如香皂、洗髮乳、脣膏、指甲油、或清潔用品如洗衣粉、鞋油、或隨身物件如墨水、筆記本、皮包、或汽車內部(如計程車內)、捷運車廂、高鐵車廂、或房間內部(客廳、臥室、浴室)…,都有各種各樣的個人嗅覺主張,那將是多麼大的氣味消費市場! 但有關氣味的論述似還未開始普及,因為嗅覺一直是少人碰觸的灰暗迷離區域。

嗅覺所感受到的,不是「東西」,影像藉助光波,聲音也還有音波,氣味似波也非波,只藉氣流而飄散。 「香水」書中主角葛奴乙擁有狼一般的本事,可以在半哩外嗅聞到一位少女的味道,還能把所有氣味分解到最小單位、並分門別類歸檔儲存。 這樣的描寫,活脫脫地像是望遠鏡與顯微鏡所建立起的世界觀,我們在未來是否可造出嗅遠與嗅微的儀器、建立另一個嗅覺的科學呢? 「香水」電影中將嗅覺感知到的世界,以視覺化技巧表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但是,嗅覺是否有它自己一套不能這樣類比於視覺的邏輯?可不可能開發嗅覺來重構其他感官經驗?

「香水」書裡描述的「大海味道既單純又偉大,…是所有氣味的終點」,那麼,「土地」的味道是否所有氣味的起點呢? 電影中間所刪掉的一大部分是原書第二部前七章,在這佔全書十分之一篇幅中,作者描寫葛奴乙遠離城市與人類,到達荒野裡最孤絕的極頂,在離山頂五十公尺深的地洞裡,他獨居了七年。 在這段獨居歲月裡,像金庸小說中的小龍女或張無忌,葛奴乙滌盡所有塵世雜味,讓自己澈底死過一次,再從地底重新復活過來。 這一大段是全書轉折之處,回到大地之母懷抱裡,所有人間氣味歸零,就在這裡的最後時刻,他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沒有屬於自己的氣味。 他必須面對這項缺陷,他要以勝過上帝尊貴的氣味,來作為自己的氣味。 於是,他下山重新走入城市。

從土地到大海之間,人類的文明獨獨集中造就了偉大的城市感官經驗,這趨勢大概還是不可擋的,但每一波的城市文明是否都得回歸起點來再出發? 是否魏晉的山林隱逸文化才帶來之後唐宋城市成熟文明、是否湯瑪斯摩爾的烏扥邦思想引領文藝復興城邦文明茁壯、是否花園城市理念紓解二十世紀初現代城市問題、是否地域主義覺醒促發後現代主義的討論、或甚至是否紐西蘭還保有的原始山林才拍攝得出「魔戒」與「侏儸紀公園」?

未來,土地能夠提供的新活力,是否將以嗅覺作用為媒介? 野薑花沾著露珠在朝陽掩翳下的清香、剛收割過的田裡稻桿留下的氣味、柚子花開的沁人味道、或菜園裡濕厚的土壤氣息…,以及雨後青草的味道、烈日下的落葉乾枯味、山坡上起濃霧時飄起的焦澀味…,天底下所有味道的原味是否都來自土地? 那是來自於自然的母味,孕育亞當與夏娃的零度所在?

(小地方台灣新聞網2006/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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