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7日 星期五

該是搞建築出口的時候了

該是搞建築出口的時候了
最近受邀在一個公務員研習場合演講,主辦單位給的題目是「台灣建築之美」,我準備的內容是關於台灣近二十年來的建築作品討論。 去年我已經來講過一次了,其實這樣的演講內容,我已經講過好多次,每次的案例或增或減,主要在彰顯這二十年來鄉鎮公共空間建構的成就。 但今年在準備時,加入最近參觀與觀察資料,又有一些新的體會。

首先,為了讓聽眾了解台灣建築目前水準,我以幾個代表性例子呈現這二十多年台灣建築一路走過來的整體觀感,我稱這部分是「台灣MIT建築的競爭力」。 一是從台中科博館到今年開幕的蘭陽博物館這兩個大型公共建築的比較,一在都心,一在海濱,前者理性內斂,界定市民地標,後者表現性強,融入海岸地景,而兩者顯示台灣公共建築的二十年演變差異。 另一是以潘冀事務所從智邦電子總部到台積電、聯發科總部的發展為例,從RC結構到鋼構玻璃,從智邦的主體方盒子周邊稍作活潑表現、到聯發科大弧面玻璃帷幕立面與不同尺度廠辦空間組合的成熟構成,這表現出生產空間的大步跨越。 還有,在集合居住方面,可以台南平均律公寓高樓與剛完成的東海第二教學區學生宿舍為例,兩者皆是高層清水混凝土結構,精準的量體構成,也呈現公共與私密的新關係。 這三條脈絡的作品演進,標示出二十年來台灣建築的設計到施工的整體水準。 這樣的進步,放到全世界的脈絡看,似乎也不算甚麼,距離日本也還遠。 但與過往自己比較,在文化機構、生產空間與集合居住這三種從國家落到民間的代表類型,平心而論,雖不夠激進創新,但確實是有相當進步的。

最近再從頭翻看Seabiscuit (改編成電影「奔騰年代」),主角之一的Charles Howard (片中的老闆)出生與成長在美國東部,但他是個靜不下來的傢伙,有一天他悶不下去,告別妻與子,坐上火車到西岸的舊金山。 我突然覺得…我十五歲離開苗栗家到台北念高中,再到台中讀大學,去當完兵,然後到台北工作,再跑到歐洲念學位,再到台中教書…假如我是美國人,我可能就是Charles Howard這樣的傢伙,心念一起就從紐約跑到舊金山,跨越三、四千公里。 假如我是中國人,我可能在十五歲就離家三千公里去念書,而不是只跑了兩百公里到台北而已。 因為我是台灣人,我在成長階段就只能在幾百公里間跑來跑去;但我也不是一個可以靜下來的人,我也跨過千里跑過許多地方,台灣還有更多忙碌的空中飛人全世界跑。 我又突然覺得,現在的我們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還需要把自己想成是「世界的台灣人」,而不只是「島上的台灣人」,而站在開放向世界的位置看台灣,就不必自限於這個島上。

然後我想到七月裡與黃聲遠一起在台南兩個學校評論文,呂理煌安排我們住在佳佳旅館,那晚碰到劉國滄與謝英俊,一起聊到好晚。 英俊兄一向是在另一類世界(還蠻廣闊的低度資本主義化世界)活動的大俠,但上回請他到我們系上演講時,他已經聲明他不是「大俠」了,他現在是「謝董」,因為他做的房子也是商品,是可以賣的,而且這生意還很做得起來,他很有自信可以幫海地一把(震後重建),卻是我們政府不敢找他,唉,山寨王與官衙一向是難溝通啊!

國滄說他在改造「佳佳」過程中與旅館業高人合作愉快,這旅館前身是南部前輩王秀蓮建築師作品(第二天一早在旅館又遇徐明松梁銘剛一夥聽他們說),國滄以他特別擅長的頹廢又華麗(廢墟又精品)的設計,加上藝術家的家飾作品搭配起來,讓這老房子重現風華(來到這裡一定可以體會「風華」兩字),國滄說他們還計畫這樣繼續玩下去,也想進軍海外發展。

台南這一晚,讓我了解到這一夥建築師朋友在這當下,最需要一種「出口代理人」來幫他們,幫他們找到往世界輸出的通路。 除了在台灣島上對抗有敵意的體制以改造執業環境外,跨越國界去創造新市場看來也悄悄地急迫起來。 在近十來年裡,建築圈用力氣協助搞進口,也做得有聲有色,引進一些傑出的國際建築師,在台灣做出亮眼的建築作品。 現在態勢很清楚,「開放」的意思是不能只有進口,也該要出口,要有進有出,任督二脈才能暢通,武功才能持續精進。

但我們以前總習慣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現在驀然回首,發現自己的月亮不知何時開始也似乎比較圓起來了,但一時間要扭轉「進口」的思維習慣好像不容易。 這方面,日本大致仍是脫亞入歐的路數,除了象集團與藤森等少數例外,譬如隈研吾言必稱現代主義Mies與Corbu,就是把自己放在歐美主流圈脈絡裡,讓自己較容易被世界了解。 或者另一種可能模式,說到要保持開放向世界,這個世界應是真實的世界,去除意識形態、以天真又清明的眼睛看到的真實世界,泰國這些年的努力也還蠻值得參考的。

台灣建築師其實也正努力摸索新的跨國專業實踐模式,在這次演講最後部分,我試著以「台灣建築的輸出?!」來介紹四位建築師作為結論。 呂理煌的繁殖場以教學團隊遠征威尼斯雙年展場,謝英俊開發的一套輕鋼構自力營造提供低價集合住屋(在屏東、台東到四川實現中),劉國滄的設計旅館正在區隔出品味市場拿捏擴張經營的可行性,另外,黃謙智的小智研發從環保科技製造的量產規模回到建築領域發揮出「環生方舟」,他們各自在教學、社會、藝術與科技等領域進行跨域的建築實踐,已經走出或即將走出台灣,這是一股新的蓄勢待發囉!

這是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吧,我們仍然需要更深入地向先進國家學習,又要同時想辦法貢獻世界,這就是新興國家要趕著改造自己、又要參與改造世界的時代吧,應做的事情是很多的,機會也多的是。 在這新的戰場,無論是面對世界來論述自己,或建立自己觀點來論述世界,或是突破專業邊界讓世界來論述自己,都是新的挑戰。 尤其重要的是,怎麼有系統地、階段性地、有策略地找出合適通路來向世界行銷我們的建築理念與作品? 這種「出口代理人才」該從哪裡找?

2010年8月20日 星期五

看看首爾的清溪川 寫于2006/6

最近跟一群朋友走馬看花逛了一趟韓國首爾(漢城),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我們這亞洲鄰居,一路都還蠻好奇的。 抵達的時候已近黃昏,因為第二天凌晨是世界盃足球賽韓國隊要踢進16強的賽局,整個城市中心充滿穿著紅色ㄒ恤的年輕男女,經過市政廳前時,廣場上正開始進入沸騰狀態。 那天晚上沒安排活動行程,我與同伴們晚點再逛到市政廳廣場時,已幾乎水洩不通了,連地鐵站裡都擠滿了紅衣人潮,廣場上設置兩個臨時舞台,旁邊大樓上掛了五、六個大型銀幕,就等著凌晨時候的足球賽,大家要瘋狂地為韓國隊加油。 舞台上是年輕人嘶吼著搖滾歌曲,聽起來似乎就是韓國人的愛國歌曲,首爾的所有辣妹帥哥都出動了,在街頭廣場穿梭搖擺,角落裡各種足球紀念品趁機熱賣,連攤販歐巴桑的臉上都畫上油彩,第一次見識到韓國人的熱情,我們也激動起來為我們的「亞洲隊」加油!

韓國人的瘋狂衝勁也反映在他們的都市建設上,首爾市中心的清溪川復原工程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兩年前我在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場上,一個「水與城市」的主題展覽裡,看到這復原工程的展出時,就感受到很大震撼,把一條加蓋了半個多世紀的河川恢復原貌,在台灣想都不要想,在韓國居然辦到了。

首爾以前叫做漢城,改稱首爾也不過是最近的事,現在街上招牌告示都看不到中文了,這些都是韓國人「去中文化」的政策吧。 但無論如何首爾卻是完完全全按照中國風水理論建造出來的都城,他們的京城景福宮坐北朝南,正背後聳立著北岳山,往後接上無數的山巒,東西環繞著山丘,正南方則是南山,清溪川在城市中央自西向東蜿蜒而過,收集著十幾條山上流下的小河,再往南轉接到漢江,從東向西入海。 這就是背靠祖山,東西護山左擁右護,前為案山,中有活水蜿蜒而出,非常正點的「巒頭風水」的例子。

清溪川正是這城市中心象徵福澤綿延、財源滾滾的「流通」主角,靠近京城的廣通橋就是當年皇帝貴族使臣出入必經要道。 二十世紀前半時,河岸充斥著簡陋木造平房,居民就在河岸邊活動,1958年開始為了交通需求而把整條清溪川加蓋起來,變成一條都市幹道,在1978年前後又在上面加建高架道路,原來天然的水流通道看不見了,變成人流車流的通道,而且還是立體多重的通道呢。

這樣一條將近十公里的(精確地說是8.14公里吧)、被兩層鋼筋混凝土道路結構覆蓋的河川,要恢復回來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台灣搞個二十年也不算長,韓國人兩年多一點(2003/7-2005/9)就完成了,天啊! 韓國人是什麼人種啊! 多麼不正常的效率啊,太可怕了! 他們辦奧運會、世足運,他們的汽車、手機,還有他們不斷外銷的美麗產業---俊男美女連續劇,我從清溪川復原工程似乎看到「韓流」威力的源頭了。

目前這條河從京城正前方的世宗路口開始,水從噴泉瀑布奔流而出,穿過二十一座橋樑,其中有七座是行人專用的步道橋,特別徵求設計好手來做設計,水流開始處是街頭廣場,往東一路降低水面,利用落差產生激流與水聲,所以溪水流速快,水質清澈見底。 水流兩岸供行人漫步,溪水與步道跟地面高差愈來愈大,到東大門市場附近,最低處與地面相差三層樓左右,做成分段式景觀護坡。溪邊或以大石塊砌成,或形成天然灘地、長滿水生植物,或以石塊砌成台階供人休憩,每間隔數十米處在溪中置放石塊供人穿越溪流,腳下就是湍流,刺激中又顯情趣,並以噴泉、壘石、陶瓷拼貼等形成休憩節點,加上夜間照明,其實形成非常有魅力的公共場所。

我們白天晚上經過那裡,都看到人潮不息地逛遊停留其間,晚上水氣清涼,光影中氣氛尤其浪漫。 下班或購物人潮經由各處樓梯走下到溪邊步道上,也有全家老少來此嬉遊,情侶儷影雙雙更不在話下。 一個市長能有這種魄力,把交通要道移走,換回都市自然親水空間,對廣大市民而言,當然是感受深刻的施政業績啊! 全世界搞都市設計的學者專家(包括我們這一團台灣來的)都絡繹於途要來取經,難怪這位市長卸任後,正積極準備參選總統哩!

隔天晚上韓國都市設計學會設宴歡迎我們團員代表,杯觥交錯間再次領教韓國好漢們的豪情,坐我旁邊的是留學英國雪菲爾大學回來的年輕教授,酒量超好,我根本不是對手,只好多找問題問他,省得他老是勸我喝酒。 我說這清溪川真是精采,這市長真是能幹,我問他是否欣賞這位剛卸任的市長。 他卻說他跟這市長是敵人,因他是一個非營利組織的成員,總是站在批判市政的立場。 譬如他就反對這復原計劃強硬地遷移原來道路上的攤販,雖然這些攤販沒繳稅。

我就請教他對這復原案還有否其它批評,他首先提到這是六百多年的古蹟,不知有多少文物遺址殘留在河道週遭,需要時間慢慢挖掘整理,但那位市長急著在他剩下任期裡完成整件事情,硬是強勢地要求在兩年多內完工,他不能茍同這種只為個人政治生涯而犧牲古蹟的做法。 另外他在環境生態角度,也不欣賞目前做法,這完全是一人工水道,原來排放到清溪川的廢水或雨水都收集到水道下涵管集中處理,現在水道中的水是從漢江上游抽取來的 (漢江則是在上回奧運會籌辦期間澈底整治乾淨),其實這清淨動人的流水,是人造的自然再現,需要經常性的人工維護。

站在清溪川邊,不知怎麼讓我想念起宜蘭的「蘭城新月」計劃。 過去近二十年,宜蘭市舊城南路(清末宜蘭城牆南邊)一帶進行一系列改造規劃,也已經執行了大部分,包括日據時期的廳舍(光復後改為縣政府利用)與監獄拆遷、舊高級宿舍再利用、臺灣銀行改為蘭陽博物館、新建演藝廳、火車站倉庫再利用、酒廠改造、宜蘭河岸生態與休憩開發…等,後來以「蘭城新月」來統一命名這連串的改造計劃,這其中有一個長遠的目標,就是想讓舊城南路下方原有的護城河重見天日,成為這一地區的新軸帶。 去年縣長選舉,民進黨失利,宜蘭縣長改為國民黨籍當選,選後參與這計劃的公部門主管都調職了,不知是否還持續按原來方向進行?

都市重大建設總是牽動公眾的利益,當然就與政治脫不了關係,韓國首爾的清溪川因政治因素,急就章地(也很有魄力、很有效率地)完成,我很幸運地很快聽到批判的聲音。 宜蘭的蘭城新月計劃因地方政治因素(原縣府、監獄遷移後土地開發利益讓各方覬覦吧),必須曠時費日,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在宜蘭也沒有人急著想在世界都市設計史上做出驚人之舉…。 望著清溪川的潺潺流水,我感到一些迷惘,卻不禁開始想念台灣了。

〈http://www.dfun.com小地方台灣新聞網-跨專欄-2006/6〉
也是一種書城!? 寫于2006/7

這趟韓國之旅的最後一天,我們到首爾北方三十公里外接近南北韓邊界,參觀一處稱為「坡州書城」(Paju Bookcity)的地方。 這是又一樁韓國式的驚人之舉,讓人對這一民族的雄心壯志印象深刻。 這是佔地155公頃的土地開發案 (將近一個東海大學的規模ㄟ),原地是一處江邊溼地,緊鄰高速道路旁。 一群首爾的出版商苦於市區租金高漲,出版毛利薄小,不如集體出走到郊外,搞一個以書來標榜、兼顧溼地環境的文化生態城開發計劃,而且也看準北韓經濟改善後的文化市場,所以這又是企圖以文化統一北韓的進攻策略。

1989年舉行的「書城建設委員會發起會議」開始正式推動這構想,1994年發起人甚至說服南韓總統指派文化觀光部長協助,三年後確定以「國家產業園區」方案來通過這計劃,再來由交通建設部通過實施計劃並開始建造,第一期計劃(87.3公頃)建造費用一半由政府出資(多麼成功的產業開發案啊),1999年即完成書城資訊中心,之後亞洲出版文化與資訊中心、出版業多管道配送中心等皆陸續完成。 於是,溼地上竟然建造起一個文化生態社區。

2001年一份建築指導綱領出爐,建設委員會邀請其國內當代傑出的兩位建築師協調整體建築設計事務,他們邀請國內三十位與國外十位優秀建築師來參與。 設計規範重點是要求建築量體必須有相當比率是透空的 (容積率200%),以利於自然通風采光,並因此可充分融入自然環境中; 另一是要求建築師不應太過炫耀自我,應配合整體規範。 後面這一點該是白搭了,這幾十位建築師各顯神通,每棟建築都與眾不同,而且每棟房子都要求通透變化,材料又各個不同,整體看來倒像是模型公園,或像是把一堆「實品屋」集合一起,每一個房子都在行銷自己,怎麼看都不像一個社區。

資訊中心裡面與入口處倒是陳列幾個全區大模型,初期的模型較清楚顯示原來規劃構想,大型設施如配送中心、印刷廠配置在緊鄰高速道路的基地外圍,中間帶則是稱為「書架」部分的標準量體房子,另一側靠溪流與山丘部分則要求與自然生態配合的較有機形式。 但後期模型則看出原先構想在執行時,逐漸做些修正,也不似原先的清楚劃分,但大體上實現了一個「出版產業文化園區」(套用台灣式說法)這樣的產業型社區 (有別於居住型社區)。

但安排我們這一團搞建築的人來這參訪,用意應是參觀這些所謂建築精英的作品吧。 然而精英作品是多麼需要背景來襯托啊! 這些像是精英式作品集中放一起,真像是動物園,各個爭奇鬥艷,大家看了三、四個,沒有平庸的背景來平衡一下,很快地就覺得彈性疲乏了。 要完全靠這些競逐美感的作品來建造一個社區(還談不上城市吧),就整體市容與空間結構而言,看來是規劃上的失策!

第一期社區已經大致建造完成,但看來蠻荒涼的,也許是要強調生態,所以河道或池子充滿天然水生植物而顯得雜亂,但房子密度還蠻高的,它的荒涼其實在於缺乏人氣,配置在社區中心的購物中心也空蕩蕩地。 導覽人員說他們經常要辦活動、事件,而且辦得很成功,常吸引人潮來製造人氣,這還真的是人造社區呢,還必須有專人策劃社區事件使它顯得活絡。

我們中午被安排在資訊中心裡的員工餐廳用餐,餐廳只供應兩種餐,別無選擇,除了我們團員外,來用餐的幾乎清一色是年輕女生,這個產業社區雖然邀請優秀建築師做出各個不同的佳作,但其實社區組成還非常地單一化呢! 只有一種產業---出版業,只有單一領域的工作,沒有老人、小孩,沒有人住下來 (剛引進財團興建一區供員工居住的集合住宅,正完工中),街道上看不到流汗的男人、忙碌的女人,這是缺乏社區感的社區。 很顯然地,最近剛過世的都市評論家珍雅各(Jean Jacob)女士若來看這書城,鐵定當場吐血昏倒。

珍雅各一定喜歡建築師路易斯康(Louis Kahn)所說的城市: 一條街讓孩子們在其中蹓躂,並影響他們決定一輩子的方向。 設計者常抱著一個迷思,以為他們可以創造一個城市,但他們是無能為力的,他們連一條街都創造不出來。 街是成長出來的,而不是設計出來的,街道需要好的設計是沒錯的,但街道的生命來自設計之外的世界,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世界來支持,街道注定會是荒涼的,甚至還可能充滿敵意。

我不太懂出版業,不太確定這出版文化產業園區,目前在產業經濟上運作得如何,是否今天的電子通訊傳輸技術,已足以讓這行業脫離都市中心、在荒郊野外裡獨立經營得起來? 因為出版其實關涉我們時代的文明生活內容,只要我們仍大量需要平面媒體,不管是書本、雜誌、報紙、廣告、海報、名片…,我們都需要各種大大小小的紙廠、印刷廠、影印店、裝訂行…等等就在都市各種角落裡,它們支持出版產業,也支持我們一般人的文字與影像生活。 而且,這些平面媒體業者,收入不一定豐厚或甚至僅夠糊口而已,他們在都市中心才能找到便宜過日子的方式,它們其實不易離開市中心的。

無論如何,儘管我對這坡州書城抱著質疑態度,卻對韓國人天真又勇敢的作風非常敬佩。 他們也許正朝著成功方向前進(國家都如此大力支持了啊),何況即使最不幸地淪於失敗,也不必以成敗論英雄,因為他們畢竟如此勇敢地嚐試過。 但是這其中最讓人神往的、而且讓你笑不出來的,卻是他們對明天抱著無窮希望而顯示在今天的魄力。 他們迫切希望成功,而且也付諸行動,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將會成功,台灣不也曾經如此純真地相信過自己…?
〈http://www.dfun.com小地方台灣新聞網-跨專欄-2006/7〉

2010年8月13日 星期五

一切從流星雨開始 2010/8/12-13

據報導,今晚到明天凌晨兩點間,台灣東北向天空將出現流星雨。 我跟已換上睡袍的妻說,她露出一臉驚喜,直說真的嗎真的嗎? 但她明天還得起早上班,即使眼中露出很興奮的光彩,仍得先上床睡覺。 我想熬晚一些吧,看能否真的看到流星雨。

因為我們倆知道有個流星雨的故事。 話說三十八年前的一個晚上(妻說是十月八日),住在東海大學男生宿舍823寢室的大二無聊男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今晚流星雨該如何安排節目,忘了是誰提起,上學期勞作課的工頭畢姐人很好,工頭一向都是男學長來當,畢姐對他們來說很新鮮,而且她對每個人真的好,能夠體諒建築系學生一早起不來勞作,常好心掩護他們。

有人提出很有創意的建議:「我們來去跟畢姐寢室結為姐弟寢室吧!」 所有人都鼓掌同意。 於是,七個男生浩浩蕩蕩往女生宿舍出發,來到721寢室樓下吆喝畢姐名字,好幾個女生都從房間走出陽台來看,她們也跟樓下一位女生揮手,那是他們同寢室的金姐,旁邊是高大的身影,她的籃球校隊男朋友。 一共是大四的六個姐姐,跟七個男生變成姐弟一家親,大家歡歡喜喜的鬧了一晚,都忘了看流星雨這回事。

823室友們有小浪子阿勝、天才阿松、音樂家阿珍、排骨阿維、作家阿龍、建築師阿克和帥哥阿生等七咖,抽菸打麻將吟詩寫小說拉提琴練健美通通聚一堂,成天想幹些新鮮事。 有次大家看帥哥阿生已經在鏡子前自戀了兩個多小時,大家起鬨要看他的好身材,於是催他去洗澡,要他在澡堂擺pose給我們看,他也真澈底擺給我們看,哇賽---那真是非常米開蘭基羅! 有些沒事的晚上,他們就難得靜靜地在寢室作海報,寫上大大的標題:「獻給東海所有的女孩」,還署名「癡人」,半夜無人時這一夥人到郵局門口把海報貼在高高的正門旁邊。 沒錯,這麼一缸花癡們,他們需要一群很正常的姐姐們來平衡一下。 721姐姐們除工頭畢姐外,有負責女舍晚點名的逸姐、練書法的蘭姐、辦校刊的櫻姐、國民黨青年幹部的金姐、還有從小彈鋼琴的玲姐。 一群乖姐姐們,碰上一群流里流氣的弟弟們,沒多久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尤其是阿珍、阿維與阿龍,滿腦子文藝青年的不滿現實強說愁,搞到後來,只有金姐能耐心傾聽他們的青春心聲。 用功的金姐課業蠻重的,她邀三個弟弟們一大早到文學院陪她看書,三個夜貓子男生竟然也答應了。 當晨曦照在文理大道上時,金姐正襟危坐在教室啃書,阿珍端著小提琴在另間教室殺雞,阿維朝著院子裡那棵洋玉蘭練素描,阿龍站在鐘塔下對著文理大道引吭高歌:「Morning has broken, like the first morning…」。 的確,每一個清晨,都是他們嶄新一天的開始。 他們如此度過好多個嶄新的一天。

他們四人也常走出校門口,走到東海花園去看楊逵種的花。 有時走更遠些,走到山稜線過去的古堡(廢棄的反空降堡),一路說說聊聊,互相陪著散心。 有次從古堡走回來,滿地開著野花,阿維採了一束紅紅黃黃的野花送金姐,她倒是不經意地隨手扔了,阿維的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阿維後來透露,那晚他到圖書館找正在參考室工讀值班的金姐,遞給她一張卡片,寫滿了哀怨的感情。 圖書館關門後,金姐與他一起走在校園裡,十一月的夜裡清涼如水,還不到冷的時候,阿維卻猛打哆嗦,在校長室後面路上來回走了兩趟,他們來到校長室樓下,一起靠在樓梯間側牆上,阿維說他全身發抖地問著:「我想抱你」,金姐沒有回答,幽幽地靠向他懷裡。 四周靜悄無聲,但整個世界已為他們而改變。

阿維說他們後來走出校門口,在阿芬店買兩瓶榮冠葡萄汁,再走回到教堂門口,一直坐到女舍關門前一刻。 當阿維回到寢室,消息就已經傳遍宿舍,他得面對兩位摯友的質疑眼光。 阿珍還好,與他是高中同學,平靜地一旁拉小提琴,阿龍可是極端不爽,他與阿維有好長一陣說不出話來。

據說,金姐這邊的狀況更嚴峻,她與正當兵的籃球校隊男友已論及婚嫁。 「他」非常不能諒解,不斷地寫信來要求挽回,也始終在信裡質疑阿維是否真心。 金姐畢業後就在中部一所私立中學教書,不久她母親檢查出子宮頸癌,阿維常陪著阿金到台北榮總探看。 有一次阿金的前男友也來看伯母,隔著病床上的伯母,阿維與這位籃球校隊終於面對面看清楚對方,他們伸手相握,從此之後這位前男友就沒再連絡了。

伯母在那個年底過世,阿金教滿一年後,轉到高雄教書,也在老家陪爸爸,再過兩年多阿維畢業,他與阿金訂婚,卻抽中金馬號,到金門當兵足足一年十個月。 阿維坐船往金門前夕,住進高雄鼓山的金馬賓館,他設法聯絡上阿金。 第二天阿金與爸爸到賓館卻撲個空,在壽山上看著運兵船正駛出旗津,阿金當場哭花了臉…阿金爸爸把女兒看得很緊,阿維幸運地沒遇兵變,退伍後就跟阿金結婚。 他們到台北地方法院公證結婚,晚上在長安西路的亞里士西餐廳與好友聚餐,823與721的一幫姐姐弟弟們都歡喜聚一起向他們祝賀,包括阿珍與阿龍,大家自掏腰包,還共同替阿維與阿金的份埋單。

在半夜一點到兩點之間,我守候在家門口,望向東北邊天空,沒有雲的天空裡,我少年時愛看的夏天大三角及寬闊的天馬座高高掛著,其他點點繁星佔滿整個夜空。 在漫長等待裡,我見著了九顆流星,應說是九次吧,原來流星雨不是幾十顆從天傾盆而下的壯觀景象,而是要耐心等候好久才出現一次,有時淺淺地倏忽而過,有三次非常光亮地劃過夜空,我見著的一半出現在45度視角的天空中,就在北偏東方天后座周邊,另一半出現在更東的低低天邊。 這只是相較於平常而言比較密集出現的流星群,但已夠讓人興奮的了。 我留張紙條給早起的妻,她一早就來吵醒我的懶覺,她跟我一樣,都還記得上回流星雨之後的故事。

2010年8月12日 星期四

別忘了還應有「實習」

別忘了還應有「實習」

我很能體會建築師們對建築教育的憂心與期待,這不止是抱怨剛畢業的建築系學生到事務所甚麼都不會,還包括對這項專業目前看來似乎承傳無力的焦慮,尤其對台灣不合理制度面的改革的仗還沒打完,很擔心後繼無人、台灣建築會繼續沉淪。 在建築教育圈內也有許多無奈,必須費好多唇舌、甚至激烈抗爭去爭取有熱情教設計但沒有博士文憑的年輕教師; 而老師們為了升等,必須被剝好幾次皮,閉門生產一些學生不一定看得懂或沒興趣看的學術成果,又加上評鑑制度,不管資深資淺都得歇斯底里地隨時填寫各種雞毛蒜皮的統計報表。

建築教育的本質、以及目的,在現實發展中愈來愈不易掌握清楚。 建築的設計工具、營建材料與工法、社會結構轉變以及地球環境危機,都要求建築專業該有新的因應之道。 對於變化莫測的未來,業界與學界兩造都覺不安,都覺得很需要坐下來大家好好談談。 大學建築系的課程結構是否該被檢討? 教學方法是否該有所調整? 設計課是否佔去太多時間以至於其他專業課程無暇兼顧?
此外,近來也有不少先進朋友們提出應該要求「實習」的建議,我覺得這可能是當前最值得被討論與被優先設計的學習制度。 這也似乎是業界與學界雙方可一起思考、互相合作的改革出發點,而不只是一直期望對方改變(這也確實很需要)。 在實習訓練規劃背後的精神,其實是把專業界與學校當作是一個建築師養成所需的完整的學習場域,實習至少應是把業界與學界銜接起來的關鍵環節。

根據敝家犬子的學習經驗,法國建築學院對實習的要求還蠻細膩的。 目前他們因應歐洲共同體的發展調整原有學制,建築專業要求完成五年的課程,第一至三年相當於我們的大學部課程,第四、五年則相當於我們的碩士階段,五年學完後即獲建築師資格,可獨立開業。 但在這學習期間,學生被要求在個不同階段,完成各種實習訓練。

譬如,第一年要求到工地實習三個月,等於是第一個暑假必須幾乎全泡在工地工作。 第二、三年之間要求連續三個月每周參加一次由事務所主持的工地會議,也就是要進入事務所工作,跟著事務所資深人員到工地列席參加開會。 第四、五年(研究所第一年)期間要求六個月的事務所實習。 以上這些求學期間的實習都是無薪的工作,而且絕不是到事務所幫忙競圖做模型,而是由事務所安排學習真正建造房子有關的實務工作,實習結束後要向系上繳交工作紀錄與證明。 第五年通過考試完成學業後,另有六個月的事務所實習,這是有薪給的工作(所以近幾年不景氣連這種實習工作都不好找)。 最後階段的實習結束後,還須再修一些鐘點的實務課程,再通過一個委員會的口試審查,才能獲得開業建築師的資格。

由於修課時間不像我們那麼長,設計課雖是最重的課,但沒辦法放太重份量,而且整體課程上還提供很夠多樣的套課設計---如永續環境、都市設計、舊建築活化再利用、科技媒體導向...等等,讓學生有很多方向上的選擇。 根據我粗淺的了解,我覺得他們制度上設計,使得不像我們國內各建築系那樣容易產生設計很屌的明星學生(可能也有, 但不一定被以英雄看待吧), 這對畢業後到事務所從實務新手開始學起, 心理轉折可能不是那麼大。 有時我在系上評圖場合,或有機會到其他學校評圖,會看到有些學生稍微多想了些、多畫些圖、多做些模型,就沾沾自喜,自以為高人一等,你若對他做些建議,他也聽不下,他只會覺得你不夠了解他所作的突破、他只注意是否獲得他該得到的掌聲。

我們在設計課不斷提醒學生要有熱情,要去挑戰建築的邊界,我們評圖時也要求好還要更好,甚至我們只會欣賞那些把我們評圖老師打敗的學生,看著他們熱情洋溢的模型、貼滿牆壁的圖、高昂的社會改革企圖,老師們心裡很清楚自己當年也搞不出來這許多的產量。 我們創造出超人學生,被擠得爆滿的評圖場蹦出熱烈的掌聲,掌聲之後我們的明日之星,到了事務所被要求畫出冷氣口設計或樓梯大樣,當場就傻眼愣在電腦前不知該怎麼辦。 那真是很痛苦轉折吧,學校掌聲還餘音在耳,卻要面對建材業務員不耐煩的眼神、水電技師質疑的聲調、工務老鳥的調侃…

當然, 有很多極優秀的建築畢業生也一路走了過來, 繼續成為明星建築師, 我自己也是看到傑出設計就會眼睛一亮(誰不會呢?), 但是建築作為一項專業, 真是沒有第二條路, 必須是重裝師訓練, 對於要建造出一棟房子該具備的專業知識, 建築師當然必須熟透。 但是, 除了在學校裡提供基本原理的入門引導, 或可選修的進階課程, 並且在教法上更能激發學生的學習熱情, 這專業訓練部分以實習課程的安排, 由學界與業界聯手來做配套較週全的執行模式, 是否可作為改革的一個開始呢?

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當兒子想不開要吃建築飯時---也談建築教育

當兒子想不開要吃建築飯時---也談建築教育

我家第二犬子念了建築碩士回來,我介紹他去一位蓋房子很有心得的朋友公司上班,一個月下來看他還做得蠻起勁的,似乎日子過得很充實,最近每天幾乎要半夜才回家,昨天等到十二點半都不見人影,大概兩三點才回家,兒子的媽說一大早沒吃早餐也來不及穿襪子就搶出門上班去了。 她說這樣怎麼可以,你們搞建築的到底怎麼回事,我想起孩子當年還小時候,我在事務所拼進度,還不是常常兩三點回家,早上一個人出門,連續個把月沒見著家人。

八年前兒子從南部一所大學土木系畢業,再當一陣替代役,終於覺得再不打定主意就得吃頭路去,決定要念建築。 他其實是考不上我任教的建築系的,大學聯考差太多了(我這個系比國立的很多科系都難考),研B嘛錄取率最多1/15,他摸摸鼻子認命地跑遠一點從頭念起。

兒子在國外六年,平均每個禮拜打一通電話回來,要跟我聊上一兩個鐘頭(真吃不消這種網路電話,他可不是跟老爸話家常ㄡ,是聊建築ㄟ)。 每次我都跟他聊到在沙發上躺平,不然手跟脖子會斷掉。 我跟兒子的媽要鐘點費,因為這是我的額外兼課,心裡暗槓兒子怎麼選到恁爛的學校念建築,還要我遙控教設計。 不過兒子也啟發我不少,他也念Deleuze,還可看原文,他有次跟我提到蔡明亮電影,給了我「真實的時間」的靈感,成為我第一次上建築概論課的秘密武器,我還發揚光大帶到橫濱大學唬了兩趟設計營(橫濱、台中各玩一次),也招搖了幾次演講,不過要抵我六年來的電話鐘點費,還是差很大。

他在大學部階段時,設計課還蠻有意思的。 有一次的題目是situation extreme,要他們想像最極端、類似世界末日的狀況來發展設計;或去諾曼第登陸的海邊測繪碉堡,作為設計基地…等等。 碩士班課開得不少,但設計課要求平平,大概他們那邊採學考合一制度,念完碩士學位也頒給建築師執照,所以採取比較穩健的課程設計。單單是設計課老師帶的學生數就是我們的兩三倍,老師也有事務所要忙,能花在學生身上的時間少得可憐。

我與兒子的媽當初支持他遠走他鄉去再學習,其實抱著讓他去多學學人家的文化,建築嘛,是一輩子的事業,要學的多的是,哪裡都可以學。看他回來從工地跑起,偶而也有設計可作,我也很放心。 他下班回來還早的話,我倆也在客廳聊他白天處理的各種工作。 他以前跟我越洋電話聊的是「建築設計」,現在我們聊的是「蓋房子」,當然是不同話題,但是又很自然地這樣銜接上來。我跟他都知道現在建築師執業方式可以有很多樣,可以帶學作作競圖、帶設計營、發表觀念、做做實驗性案子,但若真想以建築為自己一生專業,「怎麼蓋房子」可是要紮紮實實地累積基本功(就像客廳茶几上正放著潘冀先生的「人生基本功」),否則若一不小心拿到競圖案子,就等於是自己的末日了。

他在國外時也被要求近乎一年的事務所實習,所以他也會比較現在工作所在的制度與管理方式,相形之下,先進國家自然在人事、資料與風險管理上都較上軌道。但現在除亞洲外,找工作都很難。 我覺得他回到台灣來,把他放到一個認真蓋房子的工作環境中似乎是對的,因為他像海綿一樣正每天滿滿吸收搞定房子的各種知識。 我回想起當年在事務所工作時經常都很有成就感,因為都要想盡辦法真實地把建築蓋起來。

剛在Facebook上看到一篇寫Starchitecture School的文章,也想到前幾天有些朋友焦慮台灣建築教育與專業之間落差很大的問題。 兒子也告訴我,他公司裡的東海剛畢業的同事,聽說我建議兒子要讀潘冀的人生基本功這本書,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當然不是兩面人,在學校大談starchitects,卻與走入社會的畢業生談graphic standard。 而是在學校你要讓那些好吃懶做又處在充滿各種誘惑的環境中的好爺郎學生專心學習,那可是當老師的空前挑戰,你跟他講房子該如何抗震、防水的基本原理,他(她)轉過臉去就睡著了。

對這群生龍活虎、自以為是的學生,「如何促成有動機的學習」或「如何經營一個有激發力的學習環境」成為建築教育的議題,比「如何蓋好房子」來得優先。我覺得過去三十年台灣追隨先進國家腳步,建築教育強調設計,設計教學又強調「空間」,所以五年的建築教育教會學生一套空間思考的本事,這是值得肯定的教育過程(但也到了要檢討的時候了),就吸引學生的學習熱情而言,「空間」有效地成為設計才華所追逐的主題。即使到了今天,數位媒體工具還繼續讓探討空間的邊界成為新熱情所寄。 (但就我任教的系館而言,空間有變化、富連續性,多年來想裝空調卻非常麻煩)。

最近十多年,各建築系流行「making」,帶出新的熱情,如南藝的「繁殖場」。 Making強調1/1比例地建造,矯正建築設計與營造分工太過的缺失,也更能讓學生以自己身體來面對建造這種很真實的行動。 但making必須陪學生流汗,比起只動嘴巴來得累多了,何況還要擔心學生切掉手指或摔下受傷,學校行政體系從上到下哪會表態支持。

而且,對畢業設計的重視,使建築系學生一進到建築系,就很清楚他們的畢業要求,不是要蓋一個好房子,而是要做出讓老師或自己滿意的畢業設計。因此,很清楚地,畢業設計成為大部分建築系學生奮鬥的目標,而不是建築師執照。

在這樣的脈絡下,我的同事們的教學真誠度常讓我感佩不已。 畢業設計圖一貼上去,我的同事們會蜂擁而上,仔細看圖畫得是否OK,各層柱子有否有被烏掉、車子轉得過去否、剖面畫對了沒? 所有的圖與模型是否對得起來? 有一次畢業評圖後的「家訓」場合,阿亮很嚴肅地叮嚀,我們必須堅持「重裝師」訓練,不要以為只要搞搞動畫、談談scenario、就覺得可以過關,當有些建築系開始強調「輕建築」時,我們系可還要是「重」的定義。

我跟阿亮說,當我們面對的戰爭在本質上發生變化時,我很擔心我們在戰略上的誤判,會讓「重裝師」犧牲慘烈。別人為何要調整為「輕」,因為面對變化時,保持彈性很重要,「輕」能靈活應變,而重裝師火力猛烈,但缺乏彈性,戰場轉移時它調整不易。

我所熟悉的這套建築教育,基本上已在台灣運作了四十年吧,愈來愈成熟,但也愈來愈不易改革。當外在環境改變、政經社會轉型、建築師角色也面臨調整時,我可以跟剛投入職場的兒子興致勃勃地談施工細部處理,開學後只能跟教室與繪圖間裡的學生談那些談不到真實房子的建築設計,確實是有點分裂,這到底是健康的、或是病態的?這是必要的、或是過渡的?

針對「Starchitecture School」那篇文章,我同意建築是應該造福「人」,而不是造福「雜誌」的; 但是,我也體會到,建築教育是該去啟發人的,而不是去鑄造人。 我的兒子正從建築學生,走向建築師,我的許多學生也是這樣,我也看到他們在學校所學、與他們摸索成為建築師,這當中確實存在斷裂。我還不太確定,這種斷裂是否該是一正面的必要。

因為,建築教育面對一位高中畢業生---他在之前沒受過環境教育、空間教育、甚至美術教育,建築的教與學必須是一種「美學的」關係,也就是學生是一位活生生、有自己意識的「人」,他要發展的建築能力絕對要與他自身人格特質結合,因此不能從機能性考量、或強調線性因果論的學習觀來發展建築教育。「美學的」在這裡是指超越單純「因為…所以…」邏輯的模式,而是那種耐心迂迴教懂小孩的各種法門。就像古時候教射箭的師父,他不會每天直接教你怎麼射箭,而是要你砍柴、燒水、做粗活,鍛練徒弟的謙卑與毅力,教你製造弓箭,去了解弓箭的結構,最後才帶到靶場上,但他甚至要求你忘掉靶子,忘掉弓、箭、身體,在所有都忘掉時,學習全然的專注---學習與周遭世界合而為一。 所以,當徒弟學成下山時,他已脫胎換骨成為另一個人。 這就是所謂的美學的學習模式,不是學到一樣可放入背包的技藝,可是人本身沒有變化;真正的學習,是整個人改變了,變成另一個人。

在建築系,老師與學生是一種共舞的關係,在建築的主旋律中共舞;當學生熬過畢業設計的考驗,與五年前進來時的他比較,以是脫胎換骨成為另一個人。 出到社會,他還要一段學習實務的過程,他還需要耐心淵博的mentor來引導他,使他再脫一層皮,變成一位讓人信賴的專業者。 於是,他可成熟地與業主與社會共舞,掌握真正的需求,他能依靠明晰的建築專業素養來建造出真實房子。我們的問題是,像建築師這麼稀有的品種,整個社會卻不懂得珍惜與尊重。

參考http://famousarchitect.blogspot.com/2009/10/what-is-important-in-starchitecture.html
以及"變的美學"(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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