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年輕的晚霞


年輕的晚霞

七月裡的一個周末與系的同事們在系館舉辦了趙建中先生紀念會,趙先生的親人、好友、同學、學生等來了近九十人,把系館評圖室擠得爆滿,大家難得地聚一起表達對趙先生的懷念。

大家對趙先生的鮮明個性都印象深刻,他律己甚嚴,又一向直來直往,不太在乎別人能否消受得了,應該因此常得罪人,但卻也正因此而擁有不少朋友學生的敬重與珍惜。 他帶病已久,身體早已衰弱,但他直倔的性情,讓他像是孩子,大家感受到他的心是不老的、似乎永遠停留在青春期。 他的建築作品是嚴謹的幾何形式構成,想表現出像是音樂裡的大調氣概,大多很正氣凜然; 而他在「大度山林」這本書裡流露出來的,卻是很小調式的溫情回憶,充滿細膩的少年情懷。

在籌備這個會的前幾天,感念趙先生的特殊人格與對建築的熱情之餘,也連想到與他相熟又年齡相近的那一代友人---比我年長五歲上下的大哥們,在台灣建築圈裡也都是各領風騷的響噹噹人物,他們似乎都與趙先生有著相近的人文特徵---雖年近老齡,但都還保有年輕的心。

不知這是否那一嬰兒潮世代的心理特徵? 這一世代雖在童年時多少經歷了匱乏社會的困苦,但在他們整個成長過程,是乘著國家經濟起飛的勢頭而茁壯的,他們的少年到青壯年所體驗的是整個時代的樂觀前進的氣息,共同的集體記憶是人類登陸月球的興奮、青少棒屢獲世界冠軍的狂喜、從文學到建築的鄉土運動洗禮、十大建設與一縣一文化中心的現代生活實現、政治的解嚴與黨禁報禁的開放。他們不像上一代人遭受殖民統治或戰火流離的創傷,而是在積極建設與穩健成長的時代裡長大,大半生的事業生涯也走出昂揚的曲線,大家隔些日子相見時雖白首相望,但灰白頭髮下還是神采奕奕的眼光與話語。

趙先生早逝的生命,提醒著嬰兒潮世代的黃昏到來,這是親身經歷人類空前文明成就的一代人---詹宏志所謂的熟年世代。 可以想見的是,未來二十年,這走向黃昏的整片世代晚霞,勢將為世界渲染出壯麗絢爛的色彩,趙先生的同齡朋友們,正在形成這樣一片晚霞,雖然近黃昏,但仍保有年輕的心靈。

就在籌辦趙先生紀念會期間,有天偶然在二手書店買到一本書「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相映文化2008出版),這一陣子才利用空閒慢慢閱讀。 作者認為在當代美國有近半數人屬於現代派(當今主流文化人口),有近1/4在鄉村地區的傳統派(泛稱文化保守主義者),另有一批他稱為「文化創意人」的第三派人口,從1960年代興起,至今估計約5000萬人,他們較傾向利他主義、自我實現與身心平衡,作者認為他們正在塑造21世紀的美國生活。

作者吸引我的一個質問是,現代西方社會是沒有長輩的,這樣的社會如何能明智的運作? 他知道「現代文化是具備生產力的成人設立的,老人在這樣社會是受到貶低的。」 但是「我們之前的年代,及現今的一些土著文化中,智慧由長輩加以承傳。 他們引導啟蒙,講述有意義及和生活相關的故事。」(p. 318)

他引用這樣的憂心:「如果我們不製造長輩,真正擁有內在資源和威信的長輩,我們將喪失即將來臨的下一代,以及再下一代。」(p. 323) 因為「每個時期的長輩對文化都有一項基本的任務要做。 他們的工作是背負智慧的作用:為它發聲、保護它、保存它、將它傳向未來的世代。如果沒有長輩站出來,文化便喪失智慧的功能,有了坑洞。 現代主義和坑洞共同生活,那洞原本應該是智慧。」(p. 318)

但是作者也指出「今天,要成為長輩既沒有支架、也沒有藍圖。」 他說:「我們頭一次經歷,正成功走向一種我們多數人從未看過的老化成熟的新方式。」(p. 319) 當然作者隱隱要主張的是,所謂的「文化創意人」的一項時代角色就是要站出來扮演時代的長輩。 這個觀點讓我也看見了,台灣正漫染開的嬰兒潮世代的晚霞,他們常保年輕的心靈特質,是否正足以讓他們扮演好新時代台灣的長輩角色?

他們是殖民統治後、內戰停火後成長的第一代人,他們走過辛苦但有自信的年代,他們仍保有樂觀的火苗,還努力銜接上數位網路高度成長的社會脈動。 他們可能至今都尚未意識到自己已來到做為「長輩」的年齡,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是鼓勵他們勇往直前、探索未來的,但或就正是這股自由無畏的人格特質,讓嬰兒潮世代走向黃昏之際,應該再奮起當好二十一世紀人的長輩。

參考閱讀:
Ray, Paul H. & Anderson, Sherry R. The Cultural Creatives: How 50 Million People Are Changing the World. 文化創意人:5000萬人如何改變世界》,陳敬旻、趙亭姝譯,台北:相映文化,2008。頁19-61318-327

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生日


生日 六十歲生日聽德弗札克的「美國」有感(六十而耳順)2013/7/14-18 

 
在時間面前,
最好不要張揚;
悄悄地趕路吧,
緊拎著少年時的夢想。

時間是射出去---
仍不忘回頭的箭;
召喚種種願望吧,
幫它們找回每一個終點。

在可能與不可能的邊界上,
命運列車疾駛而過,
迎向未來---也揮別它。

在已知與未知的間隙裡,
只有最天真的眼睛,
才敢追看---時間的臉孔。

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幽人應未眠


幽人應未眠            2013/2/6—4(J生日)---5/22

 

剛離開研討會場,正要趕向另一個行程,在車道上立刻陷入初下班的車潮中,想快也快不得。 順手轉開音響,流瀉而出的是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熟悉的樂音將心思拉向遙遠的過去,尤其聽到那小提琴獨奏的主題段落,幽細的琴音攀緣裊繞而升起,忽然間淚水就湧了上來,酸苦地想起J

高二那年,我還在211期末考軍訓那一堂全班作弊,我的考卷被傳抄,桌上空空時,我抬眼一看,嚇! 還得了! 前門上端窗戶是校長的臉,後門窗上是教務主任的臉,兩張臉滿是肅殺氣,監考的是我們的阿華導師,他低著頭改自己的卷子,全無感覺。 他是我們學長,當完兵就接我們導師,大概從他當學生的時代考軍訓課就這麼回事。 我忘了那場考試怎麼結束的,但是記得寒假裡,我接到學校通知單,告知我們班被拆了,我被分到216班。

在新的班級J21坐在第二排最前面,我是65號,開學沒多久,他從座位上老遠走向我來,送我一本莊子,記得是陳鼓應寫的三民書局版本,那是他把我當朋友的方式,那一刻開始了我們一輩子的交情。後來,我漸知道他才情不凡,喜歡文學、藝術,會拉小提琴,數理頭腦一流,還曾投稿校刊,發表一篇化學論文。 記得那時做過智力測驗,我得分才一百二十幾,他可是全班最高---130,天才級的聰明! 那時他還拉我聽古典音樂,就從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開始,還有克羅采、月光奏鳴曲等於是帶我進入古典音樂的天地。

去年五月裡,216班邀同學會,我與J都是畢業後第一回參加,四十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每位抓對兒面面相覷,都得努力把眼前那張臉跟記憶中的臉核對半天,再很不忍心地蓋掉以前記憶中的青春臉孔,換上眼前真實卻陌生的老臉。 倒是與J大學又再同學五年,即使近幾年來,也是每年見個一兩次,所以我倆都熟悉對方的老臉了,因此各自忙著與老同學敘舊喧鬧。 記得他還是反應伶俐地宣布:「今天這兩桌人加起來共一千歲了!

六月底收到他要嫁女兒的消息,我因為父親過世未滿百日,告知他無法參加。 他還回傳簡訊:「一切以習俗為重,不必罣礙。」 沒想到七月裡收到J嫂電話,說他在上海昏倒街頭,送醫判定是中風,正緊急救治中。台北同學立刻連絡上海同學趕去醫院幫忙,J嫂也趕著第二天到上海處理。半個月後轉回台大醫院,台大醫師認為難以救回,再轉到新店慈濟醫院住院治療,秋冬間轉到中和的雙和醫院,再又轉診到振興醫院進行復健治療,至今雙眼能活動,但意識恢復仍很緩慢。  

在病床前貼近他講話,他轉動大眼珠,似有知覺,眼神中似乎有感又無感,分明就是他這個人,但是這個人又落了魂似的,迷失在他身體裡某個地方,或藏在我們搞不清楚的向度裡,沒法以我們熟悉的方式相溝通。他的臉還是健康紅潤,眼神也還依舊銳利,如此近在眼前,卻又相隔老遠。

前一回這樣近距離看他,已是四十六、七年前了。高三下時,他大哥離開台北一陣子,租在中崙的住處空出來,他邀我去一起住。兩個無聊男子住一起,成天窮扯交往中的女朋友,根本無心念書,眼看就要模擬考了,我們就是不甘願乖乖K書,寧可歪躺床上亂聊。有一次就攤在床上猜班上誰的實力好,一個個來評比,我心裡想著他聯考時一定沒問題,他卻是鐵口說我一定考高分,我其實在班上成績一直平平,我不過是從鄉下來台北的楞小子,班上高手如雲,讓我從不敢心懷大志。 但是J說我是他心目中的黑馬,這很出乎我的意料。當時那一幕,很像是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J當然不是曹操,但是我卻像劉備一樣,心頭受到很大的震撼。

聯考時班上同學都是家長陪考,只有我與J是女友陪考,他就坐我側後方,放榜時得知我倆一起考取大度山上的建築系---我們心中位在時代尖端的系。這也是我們共同決定的志願,那時我們從電機系看到地質系,看來看去只覺得甲組科系裡只有建築系還值得念一念,本來我還把航海科系塡在最前面,夢想著星空下航行大海的水手生活,卻被阿華導師叫去他福州街的老家,在那老家院落裡,他花了整個晚上說服我,打消天真的航海夢,所以我刪掉了航海科系,只留下建築系,而且偷偷地把大度山的建築系填上第一志願。

在大度山上,我倆在班上帶頭抽菸、開講女生心理學,儼然是菜鳥中的老鳥了。我們來到這麼有氣質的大學,當然也不會放過繼續深造愛情學分的機會。我找他陪著去約阿文,他也順勢約她同班的阿梅,這樣我們四個一起也較方便。但他這是好心陪我而已,他不久就認識一位旗鼓相當的才女阿青,而且很快就升溫起來

那時我住樓上寢室,他住樓下,有天一大早,我在上層床鋪睡夢中被搖醒,J巴在我床邊邊喘邊講:「昨晚我跟她在台中公園逛整個晚上」,吼,還真煩呢,就這樣子擾我清夢他還接著微顫顫地說:「我親了她!」這下我可清醒過來,好小子,真有你的,床邊的J可還一副暈船表情

我們進來這大學,正好老校長離職,我們念書那五年,校長公館的庭園都是開放的,晚上就是我們的約會教室了。有次正與女伴在黑暗中相處,聽到熟悉的笑語聲,原來撞著J與某人也在不遠,於是夜色朦朧中相約各退三十步,保持安全距離互不侵犯,要交換心得以後再說。

大二時我們相約一起住823寢室,開始更瘋狂的校園生活,晚上不睡覺,趕作海報,題上「獻給東海的女生」,署名「癡人」,連夜貼到郵局門窗上,昭告校園女生們---我們好愛她們。 在系館趕圖到凌晨時,我們就作卡片,然後在黎明前放在女生走出宿舍必經之路,回宿舍睡一覺後,大約中午時就會傳出,這張卡片在哪位佳人手上了

大二上時,有天晚上聽說有流星雨,我們寢室裡討論要去找學姐阿霞,她是我們勞作的工頭,對我們非常好,我們覺得該去認她當姐姐,乾脆去跟她寢室結為姐弟寢室好了。那晚我們其實沒看到流星,但是認識了六位姊姊,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裡,我與J與阿龍喜歡纏著阿金姊姊,我們四個曾經真有過一段純真時光,每天早起到文學院讀書,J在院子裡拉提琴,阿龍在文理大道上扯著喉嚨高歌:「Morning has broken like the first morning…

有時在女生宿舍關門後,穿過霧氣濕濃的校園,回到寢室,繼續談設計、談文學、闊論人生、笑問未來,或也有相對無言時候,當然更多是系館通霄達旦趕圖,評圖時出糗後互相笑謔互舔傷口,快速復元以迎向下一個設計題目。大三時住1402寢室,側牆有一門可通隔壁鍋爐間,裡面有水槽,於是我們心血來潮決定一起開伙。住台中的同學帶來鍋鏟碗筷,我們輪流買菜、下廚、洗碗,在緊張的設計課以外,找到一個疏壓管道,我們在校園裡「生活」起來了!最難忘的料理是J的炒蛋包與阿龍燉煮六小時的蘿蔔湯。後來因為碗盤沒人洗,堆到大家受不了,終於結束開伙的日子。

J是竹山人,那是窩在山裡的小鎮,因為J的緣故,在大學那幾年我就去了三趟。大一開學沒多久,那位陪我聯考的女孩來找我,J建議帶我們到溪頭玩,那是我頭一次造訪竹山與溪頭。 J 的家是鎮上一座日式木造平房,家中木造組件都泛著淡白色,記得廁所已有抽水馬桶,男生灑尿處是一長溝,這在當時已是相當高級的配備了。 清晨的早餐裡,有一小碟特別的菜,那是J的阿嬤醃的醬筍,風味絕佳,那是從未曾嘗過的滋味。

第二次去竹山,是J邀我們去吃拜拜。那時我們823寢室與721姐姐寢室的眾姊姊們一起出遊,而我與阿金那時已經是一對了。 J在街上旅館訂一間通舖讓大家將就休息,我與阿金在小鎮街上壓了整晚馬路,最後抵不住睡意,在眾人腳邊無奈躺下。 卻是窗外正趕著殺豬,豪豪慘叫聲中居然也睡到天亮。 早上走出旅館前,水泥地上還留著一攤豬血。

那天上午J帶著我們走在田間小路上,連綿的矮山高高低低,蒼翠的山影貼著淺淺的藍天,而朝露蒸發成嵐,一行人走過,正是青春作伴、風景如畫。 經過了多少年,這一幕田間山景仍然歷歷在目,有時在J談笑時慧黠眼光中還依稀閃過那抹竹山情致。

大四時J的母親病逝,我與幾位好友代表到竹山弔喪,木屋裡穿梭著白色孝服身影,這段記憶已經非常模糊。 只記得當時我們正作著小學的設計練習,J沒參加期末評圖,在身心煎熬中,他補交出設計圖,是大筆一揮的環形教室配置,管他的教學概念與行為尺度,他大概花了半天就作完這設計交卷。

他就是這麼率性,可又隨時有用不完的靈感。 大五下的五月天,大夥在系館揮汗趕畢業設計,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一陣耳語傳出,有人說趕不完圖了,一定要找老師延後評圖,這種事J一定有份。 而且還鬧真的,幾個人代表深夜去敲老胡家門,請最資深的老胡跟系主任老漢商量,將畢業設計延期。 結果還真的延後正評,搞到畢業典禮那天,畢業生都披上黑袍走校園、進禮堂上台撥穗,建築系只有一位前年被當的學長上台代表領畢業證書。

畢業後當完兵進事務所工作,接著跟老相好或新相好各自結婚生子出國,大家的路子愈走愈寬廣也隔得愈遠。 他回國後在台北最大一家事務所工作,參與台視第二期大樓的設計,也在北部一所大學建築系兼課,甚至一度聽說要請他當系主任。 我沒那麼早出國,在台北工作了幾年,轉到台中工作,總不太順遂,那陣子我倆也不常見面。 記得就在那段時間裡,寫了一段文字給他:

你是聳然拔起的山,
我也是的,可是
我常仰望你,
企盼從你處飄來的雲彩。

有時我見不著你,
濃霧隱藏了你我,
只在微微風裡,
依然傳來你蒼鬱的氣息。

那麼廣闊的時空,
我倆凝結在觀望中,
卻是在黑暗的地底裡,
你的和我的根脈纏繞一起。

我們果真就像兩座山,在人生茫茫大海遙遙相望,感覺心意相通,但又睽隔一方。 各自成家立業,也一路交換著養小孩、忙事業的心得,有時運事起伏,或者情感波折,終究歲月匆匆,時間的巨輪忽忽輾過,一世人也不過就這樣一轉眼過去。在J的病床邊我實在是百感交集,六十歲的人細數這四十五年的交情,從少年到老的點點滴滴,我們一路分享著彼此的生命經驗,甚至到了捨我其誰的地步。

所謂死生契闊、肝膽相照,不過就是為對方死守著一生秘密的交情,J收藏著我那好幾位愛戀女孩的記憶,我也收藏了他那好幾段瘋狂的愛情,好朋友的意思就是相信對方到死都會幫著你守護住彼此的秘密,只要交換一瞥眼神,好朋友心中就知道那些秘密還在,還好好地保存在對方心裡。

現在J的腦袋出了狀況我們共有的記憶好像崩塌一半我驚覺到我應該害怕假如我也出狀況我們共同記憶就從此湮沒不聞了 像是我那摔壞的I-phone4在那扁扁的黑匣子裡有我的記事檔案但就是再也顯示不出來了,所有資料被困鎖在在黑金屬匣裡 本來我常跟阿金說哪天我突然出意外離開人世不必為我悲傷因無論何種情況我都會含笑而去 但是啊 問題其實不在財物、無關名利,甚至生命皆可放捨,但是那深藏的個人記憶,只與親密摯友分享的極機密記憶,讓人如何捨得讓這些記憶從此永遠消逝?

這就是生離死別、或是一方失憶時造成的悲慟,你知道現在全世界只有你守著自己的秘密了,哪一天你也撒手時,所有這些寶貝般被典藏的記憶也將隨之消逝無蹤,那是比肉身消滅更難放捨的珍寶啊! 所以啊,J啊!你要醒過來,回我一個會心的眼神,讓我確認所有的祕密還在你那裡!

 

2013年3月26日 星期二

設計的創意再找出連結模式/專注的眼.直覺的心


設計的創意在找出連結模式
中原大學2012畢業設計作品即邀稿
 
曾經有陣子我常聽喻肇青老師提起,我們做建築或設計空間形式,是為了促成對的關係,這裡所謂的「關係」,我想是指人與人、或人與環境的關係,喻老師會說:「關係對了,設計就對了」。 喻老師是把我帶進教學圈的啟蒙人,1986-87年間我有機會在中原建築系帶設計課,與喻老師一起帶大一設計,這是我第一次當老師,也是收穫最多、最難忘的一年。 他招呼所有任課老師上課前一起討論、中午一起吃飯、傍晚時再檢討或與同學聚談,現在回想起來,他是不著痕跡地把老師之間、師生之間的關係弄對來,然後教學過程與成果自然也就對了。 有幸認識喻老師也超過1/4世紀了,他一以貫之的設計教學觀點,一直帶給我甚多啟發。

當我讀了貝特森(Gregory Bateson)心靈與自然 (Mind and Nature)1979》,我很興奮地從他那兒學到「邏輯類型」(logic typing)的概念,簡單地說,應用這概念,我們可以指出現象與關係是屬於不同的邏輯類型; 面對現實世界裡的諸多現象,讀出其間的諸種關係,這是從現象界跳躍到上一層級的邏輯類型去思考。 於是,關係其實是現象世界的後設層次的邏輯,有些關係穩定而規律的出現,形成特定的邏輯圖式或秩序,或者稱之為模式。

模式可說是一種關係的系統,掌握了模式,就掌握了複雜現象界中各種連結的可能,貝特森稱之為「連結模式」 (Pattern which connects)。他主張一種以連結模式為導向的學習方式,譬如將人定義為哺乳類中的靈長類,不如討論人的對稱身體器官構造,因為後者探討的構造關係,可以與其他生物相關知識作連結,而跨越分類學的框框。 而且,愈是能夠跨越既有分類系統而發現新的結構性關係連結,就愈豐富對真理的了解。

我在東海投入設計教學已超過二十年我一直覺得,設計教學的宗旨在於老師與同學一起去摸索那存在於基地與它所在涵構裡的「連結模式」,其實很接近喻老師所說的找出對的「關係」---看出關係的定型與開展,這才是分析的目的。 但是在設計評圖場合,大部分時候從同學設計表現來看,分析部分通常都顯得薄弱。因為思考的眼睛沒跳到上一層次的邏輯類型去找關係、並進一步找出關係模式,更難達到去介入到既有關係模式中重新建構新關係的境界,以使設計真的能言之成理.
 
所以,畢業設計的訓練重點應該在於---如何看見現象背後的關係,尤其是那些不斷依某些可預期的組合方式進行的、而且可歸結成特定模式的那種關係。 設計就是去撩撥那些關係,去介入去扭轉去引導去建構新的關係模式。 這其實也是建築師這項專業面對多變世界時,最應該經常自我提醒的設計意圖,建築的成果是一項工程的完成,但建築之所以能驅使工程來成就偉大,在於閃現設計意圖的那隻眼睛看見了前所未有的、啟發人心的新關係模式。 而且,就是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建築設計才是可以被評論、以及可被論述的對象。


專注的眼直覺的心         
刊登於東海大學建築系2012畢業設計作品集
 

最近有機會帶著同學到日月潭謝英俊基地操練設計課,有次在那裏難得遇到謝英俊還算空閒,有機會與他多聊聊。 他提到在八零年代曾跟著優劇團一段時間,大概有五年左右,他們要求團員完全開放感官,重新覺察周遭世界。 他們常訓練團員到野外從事一整夜的活動,從傍晚出發,讓團員體會從黃昏到黑夜的光影微妙變化過程,在全黑的山裡走路,必須小心不摔倒或跌落山谷,然後在從黑夜漸退、晨曦升起中感受清晨的漸進到來。 多半時候,團員之間不能說話,以保持對環境的專注感受。

謝英俊建議,建築系學生應該要多參與劇團,他認為戲劇訓練對建築人有很正面的影響。 我蠻贊同他的看法,讓感官更完整地開放,去看見幾乎看不見的,去感受幾乎感受不到的。 在建築的基地或真實環境中,蘊藏著各種複雜的連結,存在多種交錯狀況,以及幾乎無限的契機與可能性 ,建築師必須能全神貫注,深入地與環境合而為一,對基地整體狀況的掌握才能足夠深入,以找出最關鍵的、或最具策略性意義的因素或關係。 想像一隻老虎蹲踞在高點,全神貫注地留意周遭狀態,它與整座山林幾乎合而為一,所有可能的威脅與機會,都在它的感覺範圍內被嚴密掌控。 這是攸關生死的專注,動靜之間,綜觀全局而發動正確的出擊。 古時將領帶兵,行進之間憑感覺而判定哪裡有騰騰殺氣埋伏,哪裡有可能活路,他也是以全部生命來專注應敵。

日本將棋史上首位七冠王羽生善治,從1200場勝局中體會出直覺能力是人類最優的資質之一,但是他認為直覺能力必須達到深度專注的狀態,才能看到平常肉眼看不到的事物,這是一種洞悉全局本質的能力。 這與謝英俊說的優劇團放開感官的專注訓練很接近,但羽生還提出達到深度專注的方法:「進入深度專注的感覺很像在潛水,慢慢深入海底。專注力也一樣,必須循序漸進。」 像潛水一般,要慢慢地一邊習慣水壓,一邊潛下深處。「焦急只會讓自己一直浮在淺灘打水,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深入。 相反的,若是按部就班潛入,精神就可以非常集中。」(商業週刊, no. 1305:75-76)

對於最近畢業的這一世代建築人而言,迎接你們的可能是史上最開放、最多元、最不用自我設限、但也是競爭最激烈、卻又最標榜分享的時代,這也是史上最讓人分心、最能讓你們一事無成的時代,但你們若是能堅定自己的信心,在你們眼前展開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能讓人活出自己的時代。

我很高興有些機會讓我多了解今年畢業這一班同學,我喜歡你們彼此有著很多樣的才華,而且依各自的興趣性向而專注付出努力,我也很歡喜地感受到,你們大多對自己的直覺深具信心。 我甚至因為這樣的有感---感覺樂觀起來,而覺得要謝謝你們。 希望你們繼續保持這樣的態度,專注力用到深處所能產生的直覺力,將是你們最終能對得起這樣開放多元時代的憑藉了。

2013年3月23日 星期六

阿亮對建築"文創化"的擔憂?


阿亮對建築文創化的擔憂

 

千呼萬喚到三月裡來,去年畢業設計作品集終於印出來了,負責編輯的同學看來還頗用心的,把去年五月的盛況濃縮在這本冊子裡。 也瀏覽了前面老師們寫的部分,看了阿亮哥的「感想」,禁不住想回應一下。

阿亮在咱系上始終保有前衛批判的酷功力,也在每年畢業設計評完圖關起門來「三娘教子」節目中,總會發表深沉的對建築教學的觀察與檢討,每每有暮鼓晨鐘的警惕話語。 譬如有一年,他在那關門取暖時段宣告,東海建築可是「重裝師」訓練,同學們少來一些風花雪月講講故事輕飄飄就覺設計OK了,來到東海就得把設計給紮紮實實搞定來否則…(邊講邊把那酷酷眼光電掃評圖室…)

他今年的「感想」是擔心建築在台灣將走向沒落,因為文創產業的蓬勃興起,衝擊建築專業而導致專業自我認同危機,其邊界愈顯模糊---做裝置、做(概念式)競圖、策展、辦旅遊、做節目,而這些年進到建築系的學生有「文青」化趨勢

建築系的學生們,看見更省事、成就感有時卻更大的可能,就悄俏調整自己的學習策略,開始去練習說故事、弄企劃、搞後設、玩動畫等等,各種各樣的遊戲;擺下可觸、可用、可建的實體建築,熱切追求體驗、想像這類『附加價值』的創造。正面地看,學建築的出路變廣了,但負面的效應,則是大家不再有耐心去磨練那些建築的基本功,專業的知識與技能,因此逐漸鬆動。

阿亮終究是阿亮,憂心歸憂心,仍是苦口婆心的給出建議:

我會建議想走文創路線的同學,好好練習設計發展過程裡,整合與組織的思考及執行能力,練習的時候,不一定要預設像是建築的結果,但對各種屬性、原理不同的問題,如何透過程序及架構的組織,進行串接,使設計可被發展,得出可行的方案。這樣的本事,一定要練到相當段數,才有未來生存的空間。

於是,他再進一步指出,整合與組織的思考,涉及「()些能幫助我們理解、判讀生活世界究竟如何運作的知識」,對這些建築之外的「知識」學習,他也給了兩個建議: 一是有策略的循序漸進、有系統的涉獵,建立自己的知識體系;二是務實的掌握與設計專業有關的知識,夠用就好。

至於還要繼續堅持「做建築」的同學---(那些仍堅持加入重裝師的勇士們),他建議把視野放到更寬廣可供成長發揮的地方---不必自限於台灣。 看完這篇「感想」,我想到,在東海建築系教書,能有這樣「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同事朝夕相處,真是何等的福分!

我理解亮哥的憂慮,也部分同意他的問題意識與建議。 我對這篇「感想」的感想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我從不認為有嚴格定義的所謂「文創產業」這類別,對我而言,我看到的是「以文化創意驅動的生產模式」,所以建築並非受到建築之外的文創產業的衝擊,而是以文化創意驅動的建築生產模式為主的時代正開展中,也就是說,假如你輕視這個時代,就等著被這時代淘汰。 建築史告訴我們,建築生產歷經封建勢力驅動、帝國權力驅動、到工業化時代密集資本科技所驅動、以至於全球化時代透過資本科技流動而帶出來,到今天科技腦要再加上文化腦,來貢獻於人類與萬物的生活生命世界的延續。

我們甚至可以說,台灣一直以「典範驅動的建築教學模式」做為教建築的主幹,因此了解世界大師最新作品是必要的,要優先學習工業先進國的大寫AArchitecture,而且經常是照單全收,又流於表象。 向大師或偉大建築學習,應是學習他()們的創意,而所謂「文化創意」指的是彰顯主體性的批判態度,我們常說成「文創」,已經不知不覺中將它標籤化,而且窄化到出點子、辦活動或禮品設計的刻板印象。

所謂「以文化創意驅動的建築生產模式」,其實就是框定自己的真實問題並真正搞定它的建築實踐,一樣的強調「不自我設限」的設計思維。這絕不是輕飄飄的設計,但是以文化創意來帶動的設計對傳統建築師行業的衝擊,可能是不拆老建築來蓋全新房子或不排除給出非建築的解決方案,以致於設計費縮水或設計複雜化或根本不需要建築師。 但我相信阿亮也不會反對這樣的建築實踐方式,以及它帶來的社會性價值。

二、「典範式學習」背後是奉「作者論」為圭臬,把建築師定義為具獨創性能力的「master」,是強調單打獨鬥的個人主義風格,而「文化創意驅動」的生產模式重視的是可以分享的創意,強調團隊合作,尊重文化差異,並且開拓文化邊界。 這種變化挑戰了目前流行的個人獨立作業的教學方式,現在的老師大多傾向於針對學生個人付出與表現程度給分數,而較不是對學生真正搞定問題程度來給分(因為老師也受限於自己處理真實問題的能力)

這也關聯到上述提及的知識層面,論到相關知識對設計教學的支援,目前studio教學就顯得愈形封閉了。 設計課碰上的問題,或學生自選的議題,所涉及的知識支援,在studio裡是相當薄弱的,或不存在足夠的知識基礎來協助做決策。缺乏知識做思維基礎,設計就顯得不真實,如何激發學生的學習熱情?

文化創意驅動的建築學習模式,是要在真實情境中處理真實問題,激發直面真實的創意,這種創意常是流動不居的;再談到文化,文化並不在系館裡,真實的文化活力在系館外,要走出系館去觀察去發現。

三、我覺得台灣目前正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性時刻---她是一個「半開發國家」,也就是部分進入已開發狀態(如台北市大部份及某些都市化較成熟地區),部分仍留在開發中狀態。 傳統認知上,建築重裝師訓練有利於栽培出適合在已開發地區,或在開發中地區執業的建築師 (我們操作的很多是已開發國家在其國內處理過或向國外輸出的經驗),針對台灣這樣已開發兼開發中交疊參半的國家,重裝師訓練出來的專業者,最好要融進文化創意驅動生產的新模式,否則還怕他找不到對的戰場來發揮,而且這新模式正帶給台灣一個告別文化被殖民與模仿學舌的新契機,要開始獨立自主的在自己文化中創意地找到出路。

譬如,非正式部門的環境觀、空間形式觀或美學觀,就是一個文化創意向度的大議題,台灣城鄉環境如何從開發中的醜態被轉化為已開發的成熟「台」味,可能需要再幾個世代的建築師們來共同努力。 這本畢業設計作品集中有一半以上的作品,或許值得期待---在二十年後成為真實的「台」風建築。

這也是一亞洲本位式議題,台灣談文化創意,不是模仿已開發國家的成品,更要去開拓亞洲視野,俾有助於放寬文化創意設計的參考框架,因為新的設計產值所依恃的是心與腦勝於錢與技術,文化才是滋養創意的蛋白質,也是激發設計熱情的荷爾蒙。 台灣也可扮演連結亞洲與世界之間的積極前瞻角色,多參加國內辦的國際競圖,也努力去國外參加競圖並獲設計權。 台灣那麼小,不放眼世界怎找得到夠玩得開的舞台?

我保持對前景樂觀但對現況也很有焦慮,我焦慮的跟阿亮不一樣,我不擔心建築的文創化,而是擔心在文化創意驅動的時代裡,建築重裝師錯過了它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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