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9日 星期三

地景建築與建築地景

地景建築與建築地景
---蘭陽博物館與日月潭向山中心
台灣最近有兩個剛完成的建築作品,都相當傑出,可以說是2010年度國內最佳作品吧。 它們是姚仁喜/大元建築師事務所完成的蘭陽博物館,位於頭城原來烏石港邊,以及日本的團紀彥建築師事務所完成的日月潭向山行政中心,座落在日月潭水社南方。 它們不像普通房子,從外型看不出屋頂、屋身與屋基的構成,也不像普通方盒子建築,整個建築似乎是從土地間拔地而起,與周邊地形整合一塊,好像是整體環境的一部分。 團紀彥自稱向山這個作品是「地景建築」,姚仁喜應也會同意自己這件作品是「地景建築」,兩者都企圖與環境結合為一,精神上似乎追求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境界。

國際間地景建築的出現,是針對當代建築潮流的一種批判,因為現代建築結合當代科技展現前所未有的排他性建築空間形式,同時也過度自我膨脹,形成與環境的對立緊張關係,甚至無視基地周遭環境特色,只知將基地剷平,再置放上各處通用的建築物、或是個人風格的標記形式,常常霸凌了當地環境氛圍。 地景建築是對這樣作風的反省與反動,在1970年代結合地景藝術的興起,發展出與地景結合、建築與地景雙贏的策略,房子半埋在土地裡或相互延伸,順應環境特質而互為呼應,而非肆意張揚的支配性形式,阿根廷建築師安貝茲(Emilio Ambasz)在當時即提出相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一正一奇的地景建築表現姚仁喜與團紀彥這兩個建築作品,也同時是以非常對比方式呈現地景建築的理念。 籠統而言,一者以正,一者以奇,表現各有千秋。

蘭陽博物館的「正」的策略是: 空曠天地之間,海水山林之際,以「靜」、以「剛」定性,表現出結晶體的凝結相,磅礡地以「凝立」的姿態介入到環境中。 早些年大元團隊設計完成的台南藝術大學的音象藝術研究所,已經運用過類似手法,將土地延伸往上斜起,建築空間隱藏在緩斜而上的草坡裡; 蘭陽博物館則更顯有力,因位在空闊基地,這個建築在海洋與山陵之間,以一種壯麗的尺度與環境對話。

只有十三行博物館的氣勢可以相比擬,它座落在台北八里,扼守淡水河口且雄踞觀音山麓,以雄渾元氣,陽剛而強健地展露戲劇性力量; 不過,蘭陽博物館顯得更精粹內斂,似乎擺脫紅塵牽掛,在海天之間淺淺落筆,以含蓄內功點出一個剛靜的逗點。

向山行政中心的「奇」的招數則是: 山水環抱之間,潭影茂林之際,以「動」、以「柔」定性,表現一種流液體的游動相,企圖以「游走」的姿態,與周遭環境特質互動。 團紀彥想要以「濃稠咖哩」似的軟觸感意象,捕捉水與風的消息,他的作品由一對同形量體重複組合而成,像是兩隻半魚半獸的形體在潭邊游戲,形成湖山之間相當優雅的二重奏關係。

重點是這對形體在肌理上的驚人塑性表達,呈現出3D「胴體」形象在翻旋屈展間的動人情態。 國內近似的例子是宜蘭山區裡的櫻花陵園景觀橋,這座橋不是一片平版橋結構跨兩端而已,也不只是連續的二度彎弧面變化,而有著強烈突顯的翻扭捲曲的雙曲弧面體變化,像是自然地景裡吟唱起抒情的歌。

這兩位建築師的風格顯得那麼不同,一者像是正規作戰部隊的統帥,行軍陣仗嚴謹、勢如破竹,攻堅而無不克; 一者像是千山獨行的奇俠,出手劍法飄忽、形隨意轉,無入而不自得。 但是就地景建築的形式詮釋而言,這是兩個高度對比的表現範型。

蘭陽博物館的晶體構築大元團隊以「半面山」的剛靜意象來設計蘭陽博物館,外型像一座斜插在海岸邊的半面劈落的巨巖,尖角朝天凝立一方,如此頭角崢嶸地與遠方龜山島對峙。 做為一仿巖石結晶體的形式,它的構築邏輯首先顯現在外觀形狀與內在紋脈的統一,所有室內外面材接縫線、開口部邊緣線、結構桁架跨向都得順著斜向的形狀與紋脈來施作,但是地表卻是水平的,人受重力作用方向是垂直於地平面,因此晶體構築的斜向紋脈系統與人平行或垂直地平面的活動系統是相衝突的,因此建築裝修造成非正交(非90∘相交)的接合關係,以如此大尺度且系統性貫徹的規模來看,這是在國內尚未曾見的構築上挑戰,而這建築在這樣構築上的成果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內部大廳上的桁架支撐系統(Frame-active)是此建築的結構要角,這些屋面桁架的斜向配置最是關鍵性決定,因為它們強調了量體往前聳出而斜切向上的分割線條,而與其他從低處端平行而上的接縫線、框線以及內部空間態勢走向形成非正交的扞格衝撞的動態張力。 但也因此造成人以肉眼體驗所產生的錯覺: 跨越空中的人行橋似乎翻轉、垂直透明電梯似乎往前傾斜。 於是,它以獨特的公共性尺度與錯覺氛圍,框出以遠方龜山島為焦點的海天景色,在此古人名句:「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重新獲得一現代性的詮釋。

在量體組織方面,順著斜插方向,平行分割出堅實與虛透交替的量體組合,堅實部分包覆以石板與鑄鋁合金版,形成粗礪與平坦交錯的質感構成,表現出巖石的觸覺性質感; 虛透部分則是大玻璃面、內以鋼桁架撐起,使視線可延伸向天空及海洋遠景。 虛透部分是敞亮入口大廳、以及休憩角落,堅實部分則是機能性與展示性空間。 這是以對比的二元(duality)互補原則所構成的組合關係,這使得建築與地景的對話呈現「正-反-合」的內在結構。

向山行政中心的流體構築
團紀彥則運用雙重性(double-ness)原則,以一對相似形體的幾近對稱性變化,構成他的作品,如此地將原來單一建築與地景間的互動關係,更多一重地引發合音的共鳴演出,重複與變異因此產生一加一大於二的加成效果。 為了追求「柔-動」流體的情境來融合山與水的韻味,以及表達這類似雙重奏的音樂性,團紀彥做出純然的塑性作用的(form-active)結構,也就是不用柱樑系統支撐,整體建築完全以其翻扭的「軀體」支撐自己,其實是屬版牆結合薄殼的結構系統,表面所見的曲面體內部是中空的。

主體建築採清水混凝土澆灌而成,以小木片拼接模板施作,以完成各種形態的彎曲面效果。 這兩座互動性高的地景建築孿生體,形體上呈現連續性混凝土面的翻捲扭曲變化外,還加上「鑿挖」動作,也就是說,在包覆建築的連續面上有往外鼓出與往內鑿挖兩作用同時進行,呈現「平-凸-凹」三重的流塑體變化,以創造出在天然地景間的虛實動態關係。 譬如西側面的牆體往北移時,下方漸向內凹被圍以玻璃通透空間來轉出中央大開口,同時上方又漸向外延伸向水潭方向翻轉成為頂部結構。

這兩座建築體在朝向湖面的軸線上被雙雙打通,在兩獸體中廣部份挖開,拉出面向湖水的軸線,讓人透過兩重的大開口,框出遠方的湖光山色,另外端則又雙雙緩斜成草坡而沒入土地裡。 在兩建築所圍出的內部空間,以西側這棟建築的內面為例,大開口外緣的「皮」往外朝下彎伏,但內緣的「肉」也同時往外鼓出,與上方的「皮」與地上長起的「矮牆」終於接合在一鑿挖的虛形裡被收拾。 在這裡我們看見了一種具有時代感的「虛-實」關係的新詮釋---內凹外凸、外凹內凸、虛實消長、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的動態關係,構成了流動的經驗變化。

結論:地景化的建築vs. 建築化的地景蘭陽博物館挑戰非正交幾何的空間形式,這可說是自找麻煩,但也因此讓人驚奇; 而向山行政中心則是挑戰非線性幾何的空間形式,產生較符合當前流行的麻辣口味。 無論如何,這兩個建築本身也都成為當地一景---獨一無二的風景,在無數訪客心裡融入該地的環境結構裡,也在無數人心理塑造了該地新環境意象,或者是說,這兩個作品都幾乎達到「功參造化」的境界。

團紀彥提出「調停」的概念,其實都適用在這兩個地景建築作品上。 建築是一調停的媒介,它應該是一「橋梁」,連接起此岸到彼岸,讓環境加分增色,成為詩意的整合。 當調停意圖達到渾然天成的狀態時,它帶出全新的連結,建築化身為地景的一部分,而原有地景其實也同時被建築化了。

但是就此「調停」概念的發揮,向山中心提出新的空間思考模式,那是一種軟性黏稠流體的思考進路,相對於蘭陽博物館所呈現在皮層vs.量體、堅實體與輕透體相互貫穿鑲嵌的「二元」思考模式,向山中心以顛覆皮層的連續翻捲殼體變化超越了二元對立的系統,更以「雙生」策略來強化疊變的加乘效果,而且更具有遊戲的力量。 舉例來說,蘭陽博物館以內部性為設計基調(有其基地氣候因素的考量),向山中心則以外部性為配置思考基調,在蘭博案玻璃的運用是與石材鋼構相對照的,玻璃是「嵌」在量體之間; 相對地,向山案中玻璃是分「隔」元素,幾乎像是不存在似的,在遊走的殼體變化裡隔出空間來。

此外,這兩作品做為地景建築,也建構了一特定地方的地景,本質上是讓人觀賞的,因此強烈地發出「看我!」的召喚,但向山中心還隱約地多了些「與我同遊、一起思考」的邀請。 向山中心框出了明媚的湖光景色,也同時框進了日月潭邊的開發景觀,它是整個日月潭的唯一 (就像是蘭陽博物館是烏石龜山島海域的唯一),但向山中心的這個「唯一」,對日月潭的整體地景發展的零亂與過度開發現況,多少帶著批判性的反省能量(姑不論其基地後方仍計畫興建一高層觀光旅館)。 因此,對向山中心而言,定位自己是地景建築,其實還可以看作是一種批判的姿態,而就因如此,它在謙卑定義中表現出放肆野性,可以獲得正當化看待。

然而,若進一步以「調停」的角度來看,這兩作品在空間使用的規劃上都顯得僵硬。 蘭陽博物館的大廳與展覽場是完全分隔開的,向山中心的行政辦公與遊客中心也是沒有被調停到,而且辦公空間立面部分強調重複的混凝土版牆分隔,這規律性在流暢的整體構程中顯得鈍重而隔閡。

此外,在與周邊環境的調停而言,這兩作品都從側面引入主動線,這點就與台南藝術大學音像所的做法不同。 蘭博與向山兩案都讓遊客從側面先掌握整個建築型態特色, 再從低處轉向展現入口主軸,以及在此軸線上重新框出核心地景---海上龜山島或日月潭山水,所以這兩個作品都展現出與大環境的強勢的創造性調停企圖。

總的來說,蘭陽博物館雄據一方、開展新形勢,向山行政中心則是遊戲乾坤、出格的想像,或剛強靜立,或柔緩流動,都各擅風騷。 所謂的調停或融合,地景化建築或建築化地景,今天作品成功的關鍵應在於積極強健地創造,但在極盡構築造化之餘,建築的意涵似乎也被期待要穿透到更深層次去帶出新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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