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3日 星期二

論述先於批評

論述先於批評2008年我的系上老師們建議一起來開一門「建築批評」課,我一向不喜歡「批評」這字眼,我的個性偏向包容多於挑剔,喜歡夢想多過於批評,我覺得批評家是站在「外頭」說三道四的人,我喜歡自己是在「裡面豁」的人。 我之前已經開了多年的「論述建築」課(我喜歡把「論述」當動詞),也常寫些討論建築作品的文章(我不太覺得我是在寫評論---何德何能啊),我勉強加入講授這門課,但在第一堂課上,我就提出我的基本觀點:「論述先於批評」。

我認為世界上沒有絕對客觀的知識,我們認知事物的認識論假設(我們知識的前提)常應被檢討,而且沒有所謂客觀的專業技能素養這回事,對我而言,專業的學習與判斷,與每一個體的生命情調有關,每個人因此而有各自不同的格局與見解。 我希望必須從本體論出發,再以此轉向新的認識論建構,甚至我認為我們該有自覺地建構一個相對較為「親亞洲」的知識體系。

一、論述的立場就論述而言,我認為自己選擇的立場較是「不離不染,亦離亦染」,離是Detachment,染是Engagement,要看出名堂,當然就得保持距離,維持中立,要detachment, 要離而不染。 但事情總是得engage到裡面去才見得真章, 要染而不離。

我最近想事情還蠻受Gregory Bateson的影響,我也看Bradford Keeney的《變的美學》,他們提到心理分析領域正提倡「以症狀為師」、而非「消滅症狀」的醫療態度。 他們認為心理醫師不應置身病人外頭,而認為自己是「客觀」的治療者,針對症狀開處方,認為治療者的任務就是想辦法讓症狀消除。 Bateson與Keeney認為治療者要想辦法進入到病患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們認知世界的前提結構,他們應該要empathize病患,他們與病人是處在「共舞」狀態。

我在這裡做這樣比擬蠻不倫不類的,建築師才不是心理病患,他們是創作者。 但對病患都需要engage的態度,對偉大的創作者就理應需要更多的了解了。 Bateson認為學習不是學會一項技巧、好像可以把它放進背包一樣,而是整個人的改變,他以東方傳統中拜師學藝(如學射箭)為例,學習是一個人根本地改變,要學到這地步,師傅才放徒弟下山。 我覺得自己寫一篇討論建築作品的文章,若自己還是原來自己,沒有多些成長,這種討論是沒有用的,一定是我從中學習到足以啟發我自己的心得,這種心得才有溝通的能量。

王國維的這句話「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很能形容詩人能超出物外看到真實、但又仍被拘限在物內的無奈,但同時也表明詩人無論如何超逸、仍engage到人間裡面。 我覺得設計者與論述者都是同屬於創造性活動,都有離有染,都在離中仍染,染中仍離。 王國維說「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 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都是形容創作者(詩人)的態度。 我覺得,這用來描述論述者與他論述對象的關係也很貼切。

二、建構性的論述所謂發展出論述,意指去追索一作品的意義。 依我自己的經驗,我愈來愈不相信作品的意義是被埋藏在哪裡某處、等著我去把它找出來,我愈來愈覺得在相當程度上意義是被建構出來的。 我愈有機會聽到設計者談他創作的動機與理念,愈是能夠與他共同建構出作品的意義。 寫作是一思想的過程,「我寫故我思」,其實是一辛苦的工作,非得在現場感受、回來再反覆研究不可。 其實,這樣與創作者及他的作品「共舞」,為的是摸索出在作品中因為我的思想勞動而逐漸清晰起來的結構關係,以Gregory Bateson的話來說,就是去整理出那個pattern which connects。

所以,論述是建構取向的,它是探索的、遊戲的、與創作者的共舞,它超越了鐵口直斷,不像鑑賞家那樣判定真偽好壞,建築作品的設計完成到發表、被討論、討論文字被出版的論述生產過程,應是一開放社會中集體心智成長所須要的一種公共領域,有時候在這領域裡要的是觀點、勝過於真理。

因為是建構的 所以一定是在一個框架下的建構,不會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永恆真理,論述的框架應是非給定的、非命定的,我們觀照事物的座標不必然是x,y,z軸以90度正交,而大多情況是歪歪斜斜的座標,世界的秩序本就不是隨時都剛好可放到純粹無瑕的絕對神聖座標上被檢視,思考真實事物永遠必須找到更大更包容的座標系或甚至可變動的座標系,必須依被觀照物而隨時有所取捨修正。

這樣一來,論述與被論述對象之間是互動的,論述者永遠都應保持是一「通道」(circuit或迴路),而不是「終端」(terminal)。 他總是促成流通與溝通,引發不同的新觀點與新討論, 而非使流動停止。

三、親亞洲的論述取向我覺得批評之前先該有論述的理由有二,一是如前面所說的,論述需要被框定,形成批評的前提,讓批評也可以被批評,因為可以把批評的前提拿來檢驗。 另一個理由其實是針對我們自己常有的一項毛病,因為我們很多是受歐美教育的,甚至我們的建築教育都是沿襲歐美體制與內容而來,歐美也確實有甚多長處值得我們學習。 但不可諱言地,我們多少是受洗腦的,然後眼睛也被洗了。 我們太直接的批評,太容易是從「某個」標準而來的反射動作,一個建築作品中沒有些熟悉的大師手法,很容易被覺得「怪怪的」。

所以,不只是耳聞不如眼見,光是眼見還不夠,還要腦子再重新思考,去嘗試掌握住作品所在的真實脈絡。 以歐美為唯一的參考標準來看台灣,一定是覺得台灣處處缺陷,就像是以台灣的都市建設標準去看孟買,也只會看到落後失序。 假如我們同意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就得承認必然有眾聲發音的各種調性、各種結構,每一者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亞洲經過或長或短的被殖民經驗,從帝國主義視角來看,亞洲各地區的差異性都成為「被啟蒙」的藉口。 但若是將這這道「啟蒙」強光拿掉,亞洲地區的文化經驗值所代表的能量就已發出璀璨的光亮,論述先於批評的時代任務,就是不要讓這多彩的光亮一直被外來的「啟蒙的強光」所掩蓋。

〈延伸閱讀〉
Bateson, Gregory. Mind and Nature: A Necessary Unity. London: Bantam Books,
1979. 章明儀譯,《心智與自然》,台北:商周,2003。(中譯已絕版)
Keeney, Bradford. Aesthetics of Change. 《變的美學:一個顛覆傳統的治療視野》,
台北:心靈工坊,2007。

2010年11月21日 星期日

常讀古人書

這兩個月的奔忙逐漸接近尾聲,今天早上終於交差一件事,暫時無事一身輕(先把不急的事擱一邊),覺得外頭陽光真好,心裡感到輕鬆就覺甚麼都好。 拿起客廳擺的「曾胡治兵語錄註釋」來看,還是讀得很有興味。 我一直很喜歡這本書,民國76年買的,一直把它放在順手可及的地方,不時就翻看一下。

有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從這本書重新活過一遍,我喜歡下面這些句子:
「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恆。」
「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
「遇棘手之際,須從耐煩二字痛下功夫。」
「居今日而為政,非用霹靂手段,不能顯菩薩心腸。」(要當掉學生時就找出這句話來看)
「胸懷廣大,須從平淡二字用功,凡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庶幾胸懷日闊。」
「古人患難憂虞之際,正是德業長進之時,…聖賢之所以為聖賢,佛家之所以為佛家,所爭皆在大難折磨之日。 將此心放得實、養得靈,有活潑潑的胸襟,有坦蕩蕩之意境,則身體雖有外感,必不至於內傷。」

我最喜歡的兩段是:
「用兵無他妙巧,常存有餘不盡之氣而已。」(另一段近似的話:「凡用兵須蓄不竭之氣,留有餘之力。」)
「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沖融氣象,…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尤其後面這段,真是一種境界。

最喜曾國藩這一聯:
萬頃煙波鷗境界
九天風露鶴精神

此書中引胡林翼語:「兵事為儒學之至精,非尋常士流所能幾及。」兵法其實不外人性,曾胡前人等不過對人情、時勢掌握到最精妙的程度,心中寧靜體會更多。

2010年11月3日 星期三

為什麼是印度?

十月二日到二十三日之間帶學生到印度進行共同設計課,這是兩年半期間內,第四次前往孟買KRVIA建築學院交流,前三次都是一周內的訪問,但這次是破紀錄地在這次大陸停留三個禮拜,回家也已十天了,但似乎意識還未從印度狀態恢復似的,或者是這段時間的「負荷量」太大,必須還要一陣子空白來補償一下,總之這整整十天好像要把身心理機制調回原狀,又還要恢復老師的身分(要上課啊、趕稿啊),可是大部分時間相對而言蠻空白的。

每次抵達孟買機場都發現進步,第一次(2008/4)去到這機場,正在內裝整修中,那次非常驚訝那裡的混亂簡陋,第二次去(2009/1),有些賣場已裝修好,但其他地方還是蠻落後的, 第三次去(2009/12),已沒特別感覺,它已經很像國際機場了,這次出機場已半夜,接機人潮仍舊驚人,但計程車全改成全新的小汽車,又讓我驚奇不少。 這樣快速進步的地方是應該對它付出更多注意,這是夠明白的道理。

但我比較在乎對我自己而言,「為什麼是印度?」 為什麼兩年半不到我來了四次? 這樣的頻率讓我已經不能回來後就輕易把它甩一邊去,像觀光客一樣。 難道我的命運裡有特別安排? 但為甚麼是印度? 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我會與它有甚麼關係。 安排今年這行程的那陣子,記得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自己不知道什麼原因,正爬到很高的一個小平台上,而且發現自己以任何方式都搆不到可以下去的東西,也跳不過去另個平台,我正受困在一個無法待下去的地方,我嚇醒後覺得自己仍害怕許久,我怎麼把自己搞到這地步呢? (我不知道歐陽是否也做同樣的夢?)

每次到孟買,一出機場,在擁擠車陣中塞到動彈不得,我就開始後悔。 然後我的好奇心,再慢慢地讓我忘掉悔意。 有本書強調,印度是一個對外國人極不友善的地方,其實指的是這裡的基礎設施、包括辦理各種各樣申請過程,都超級超級地折磨人,每次坐在小黃包車上,一路上都得憋住氣少吸廢氣、耳神經要放空、心頭保持平靜(讓汗水放慢一點流,孟買就只有一種季節---夏天)。

這趟行程最後一晚,KRVIA老師邀到她家吃飯,說就不遠,但小黃包車在路上搞一個半鐘頭多才到,晚上八點多街頭仍然塞車,你的前後左右都是各種各樣的車與車裡的眼神,擠在你的鼻尖五十公分外與你同在,大家都全身濕透,分享彼此的汗臭味。 到她家後,我發現連著幾天的感冒已經好了,為了能活著抵達吃這頓晚飯,我已經動員身體裡最頑強的意志,比較起來,感冒只不過是小case了。

我們從孟買趕搭往德里的火車時還真是驚心動魄,兩位女同學搭的計程車被擠死在路上,她們眼看時間要來不及,只好鑽出計程車,拖著大行李箱飛奔了一公里,終於在大家焦慮到滿檔中趕上已經開動的火車。 在火車開動前還等不到人時,我要歐陽必須要留下來帶她們搭下一班車跟上。 後來我問歐陽是否可行,他搖頭說我們的火車票是三個月前就訂好的,他已在印度待了一年,對我的問題還是回答不上來。

這三個星期中,超過一半時間我們處在失聯狀態。 連在孟買KRVIA學院裡的電腦教室都無法順利上網,在喜馬拉雅山北邊的列城,手機沒作用,我光顧了這輩子第一家網咖,才開始連上我原來所屬的世界。 來回孟買與德里近千公里,坐了兩趟長途臥鋪火車,去時花17小時,回來則是23小時,後來KRVIA院長說他們有一參觀旅行安排到阿薩姆,要坐四天火車,一路上可見識完全不同的地理風光,這可真是一個大國家呢。 我看鄰座旅客,很快地換上涼鞋,借來床單枕頭,光著腳坐窗邊臥床上,背後墊著兩個枕頭,吃飯時間從背包中拿出預先準備的烤餅與配料,悠哉地享受大國國民的旅行時光。

平時在街頭,當地人對窮人的冷漠與對外國人的熱情都同樣極度強烈,就像是印度的精神文明的奧秘與物質環境的髒亂都同時呈現極端程度。 從德里到阿格拉的巴士開了七個小時,一路見到的村落都是低度現代化的環境,但在阿格拉,就有讓人驚嘆的蒙兀兒帝國時建造的城堡,車子沿著城牆走了好幾分鐘,大概有一公里長,不遠處就是泰姬瑪哈陵所在地。

我們清晨來到泰姬瑪哈陵,它像是從夢境裡走出來,朝露般地晶瑩剔透。 水池映照著風姿綽約的陵殿,池面吹拂過的空氣都捎滿了愛情的氣息。 這是多麼浪漫的國王為她鍾愛的妃后建造的永恆宮殿,極高的權力與極深的恩愛結合成這一經典藝術,比海枯石爛還更堅定的誓言。 大家在正廳裡繞著那座小巧的石棺移動時,心裡頭滿是嘆息與妒羨吧。

當年我在布魯塞爾街頭面對沿街建築,回想巴黎所見的更豪華的街屋建築,再想到自己正研究的台北市街屋,頓時心中非常失落,覺得台北街屋幾乎是偽造般的虛無。 同樣地,站在孟買維多利亞車站的華麗正面前,對比起台北的總統府,才掂得出日本帝國的殖民總督府份量,這座十九世紀大英帝國極盛時的殖民地火車站,比後來的明治東京紅磚火車站都來得雄偉精彩。

印度到處都把人類經驗值拉到極端程度而對立共存,這裡是全世界最獨特的參考系統,全世界的城市質問自己是甚麼時,只要與印度城市相比較,就能更多了解自己。 我們遠到海拔3500公尺高的列城,那裡極端的氣候與文化,讓同學們很自然地面對那種imperative reality做設計,很真實地就進到生態城市設計的思考脈絡。

當我還在列城時,有一天對我那個噩夢有些新領悟,我想可能不一定要找到往下走的出路,我也許爬得太高,但我的出路可能還在更上頭,我沒有其它選擇,只能再繼續往上爬吧!沒甚麼好害怕的...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