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規劃設計要像作裁縫

2006年春天時候,我們系上邀了一位從英國牛津來的年輕教授,來主持一個禮拜的設計營活動,他出了一個很夠怪異的題目,叫做「編織城市」。 他要求參加的同學,利用任何一種纖維布料,將自己對城市的觀察印象或記憶,以自己覺得最適當的方式表現在布料上,然後裁切布料,並以各種方法縫補起來,最後穿在自己身上,來再詮釋原先對城市的特殊印象與記憶。

為了方便同學儘快能以適當的編織或縫補技術完成設計,我找到城市裡的一些朋友幫忙,他們各有自己的工作室,有的有織布機,也有的是成衣設計場,還找到學校邊專門改衣服的小裁縫店老闆娘借用縫衣機,其實同學們哪能那麼快就學會織或縫的技術,他們從未拿過針線,只能推派幾位手腳靈活的代表學會使用縫衣機,可以幫忙服務其他同學,大夥就笨手笨腳地在系館繪圖桌上拿著針線做起裁縫來。

有人把整個城市地圖畫在塑膠雨衣布上,有人把校園路徑分白天與夜晚兩版本、作成提包的外層與內層,也有人在粗布上縫綴各種鈕扣呈現附近藝品街上各式店面分佈…。 這位英國老師對這些作品穿上身時的結果特別感興趣,原來圖案依著身體各部位而轉折、起皺、變形等,於是原來的城市地圖結合到身體曲線,鋪摺出一種新的圖形。

當我帶這老師參觀朋友的成衣作坊時,他對那些打樣的紙板也感興趣,還蒐集一些沒用的紙板回系館。 我從小看媽媽作裁縫,對這些打樣紙板、尺、畫線粉餅都熟悉得很,感覺分外親切。 透過這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覺,我逐漸了解這老師出這樣題目,背後其實意味深長。

作裁縫需要對人的身體形狀變化充分了解,由於布是由經緯線編織而成,雖然柔軟,卻是屬於平面的物質,而人體表面每一處卻都是複雜曲面,所以必須將布裁切成適當形狀,一般人是搞不懂這些裁切後的形狀的,只有裁縫師才知道,靠著各片不同平面布塊的縫織,然後可以製作出適合肩、臂、胸、腰、領、襟、臀、腿等部位形狀的「衣服」,所以裁縫師量好身體尺寸後,必須能夠將身體各部位曲面的掌握,藉由幾個部位的尺寸,轉換成平面上的掌握,以粉餅畫出適當的布塊平面,再裁切下來,又技巧地縫織起來,才能變成貼身的曲面狀的衣服。

因為裁縫師必須經常做衣服,為了省事,所以用紙板打樣,就可以按紙板形狀來重複剪裁,只要款式差不多,依照打樣紙板調整尺寸,就可以很快地完成縫製工作。 所以打樣用的紙板成為身體和布料的中介物,衣服要求的款式不同,打的樣板就不同,藉著它們裁縫師將布料剪裁下來而後縫織成衣服。

雖然我一直鼓勵學生盡量放開來玩個痛快,但時間似乎太短了,最後我的學生並非每個人都可穿上他們的作品,他們或穿上或披著或甚至用手提著,總算也體驗到平面布料與身體接觸後的皺摺、紋路以及垂掛的各種形狀,以及本來畫在布上的圖案變形的樣子。 英國老師很客氣,大多以誇讚語氣跟同學討論他們的成果,同學樂不可支,不時地笑鬧成一團…

我倒是在一旁認真地思索著,這還好像呼應一種設計專業的典範革命呢! 以往設計都是在繪圖桌上完成的,設計師跟平凡人不同之處就在他們會畫圖,他們懂得怎樣把房子的形式畫成圖樣,讓工人可以按圖施工。 在以往匱乏時代,房子或器物是供不應求的,對建築空間的使用者而言,他們就是單純地希望能從無到有。 但當人們進入富足時代,房子與物品供過於求時,大部分使用者其實並不缺住家或缺東西時,他們的需求開始變得複雜而多樣。 以前的需求是較平坦的、幾乎是一致的,只是希望能從沒有到擁有,現在的需求是多變的、像是人的身體沒有一處是平的,今天的設計必須量身打造,設計師必須變得像裁縫師傅一樣。

難怪現在設計專業流行談「微型都市」或「微觀設計」,以往總是把都市或使用者的需求當作是平坦面,在繪圖板(也是另一個平面)上完成的設計作品,把它擺上基地就好了,基地若不平,就把它整平來。 現在的設計強調要注意所有微觀的真實條件,不必非把基地整平,也不主張把使用者需求簡化統一,更去注意各種人文、自然與地理條件的差異,希望設計是把這些微觀條件綜合起來,像是接生般地將設計很真實地分娩出來。

在都市計劃的層面來看,以前的規劃者是以平面圖來構思都市發展的,規劃者像是造物者般地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看到的是平面上的關係,這是「鳥的城市」,看到各種與公共設施距離遠近而產生的土地價值與功能分佈。 但一般居民沒有鳥的視界,他們像蟲一般地在地面生活,他們感受到歷史的紋理、生態與氣候的變化、以及人間的聲音氣味觸感等「蟲的城市」經驗。 最近去世的紐約城市論述者珍‧雅各(Jean Jacob)女士,就是有名的蟲的城市捍衛者,終其一生為城市平民的喉舌,大力批判鳥的城市規劃者居高臨下的功能性與功利性觀點。

當我跟一些做社區營造的朋友聊起來,就更進一步體會這其中轉折的意義。 社區營造即是一種參與式設計,而且是以帶動人心、啟動公共參與機制、謀求長遠的社區福祉為目的。 所以,社區營造還介入到更微觀、更微妙的真實場域,政治的運作、人心的曲折起伏、價值觀的轉變等都構成社區凹凹凸凸的複雜紋理,從社造的角度來看空間規劃與設計,就更要超脫以往以「機器」作類比的、功能與效率掛帥的專業宰制模式,要改以「機體」作類比,機體是活的,有其骨架肌肉之間的特殊轉扭伸展關係和筋脈肌理構成的曲折起伏形狀,以此來類比真實世界才是貼切的,因為真實世界本來即無一處是平坦統一的,其實處處皆是參差變異、而且變動不已。 今天的規劃設計者要像裁縫師一樣,必須針對各種特定條件來量身訂作,要懂得依照空間(布料)、需求(款式)與社區(身體)之間相應的特質裁剪、縫織,還要像裁縫師考慮舉手投足、顧盼迴轉之間需要的餘裕空間,來提供社區成長運作的可能空間。

若從總體來看,社區營造好像是裁縫師的打樣紙板,都市是以這些打樣板裁剪的社區布塊一片片縫織起來的,把都市當作空白平板(tabula rasa)來作資源與功能分派,那是規劃者一廂情願的幻想,都市規劃與設計絕不是從零開始的,都市本來就不是平的,而是市民的慾望、記憶、生活所需、以及靈魂深處等等複雜凹凸的構成,而且這些不會是靜止的,而永遠是蠢動變化的狀態。 規劃設計者不應憑空想像、或任意移植他人模型,都市發展需要願景,但這願景是屬於市民大家的,也是穿透過眾人的差異所獲致的創意想像。 裁縫師憑著掌握幾個關鍵的尺寸變數,就能幫人作出合身得體的衣服,這種能耐是都市規劃設計者應該虛心來學習的,而這樣看來,社區營造可以看成是回歸到蟲的城市的一種規劃設計的「方法」吧!

〈小地方台灣新聞網,2006/5月號〉

2 則留言:

  1. 小時候我祖母也是裁縫師,在一張大桌上打板剪裁,羅老師的觀點真的令我有深刻的認同感,進入土溝的感受真的如你所言,都是量身打造的空間, 希望我能成為一個稱職的裁縫師. 永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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