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5日 星期六

思想起日本與東京

思想起日本與東京
孫歌認為竹內好以深挖近代世界的文學結構來進行自我批判,對她而言竹內好的問題意識是:「日本在亞洲認識中不能充分建立主體性,因日本一直不能把亞洲問題轉化為自我認識的契機」(孫歌,2003:60)

竹內好反省明治維新的成功恰恰意味著近代日本墮落的開始,因為在日本不斷加速的近代化過程中,形成的不過是奴隸變成奴隸主的結構而已。(Ibid, 175) …個體不是以掠奪其他個體來支撐自己,而是通過否定自己而在自己內部催生出包攝其他個體的立場。 不是通過掠奪,而是必須通過給予來描繪世界。(Ibid, 170)
「所謂近代,是歐洲在從封建的存在中解放自己的過程中,把從那封建存在中區別出來的自己作為自己,在歷史裡注視著它的自我認識,因此在根本上,既可以說使歐洲得以成立的就是在這樣的歷史之中,又可以說使歷史本身得以成立的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歐洲。 歷史並不是空虛的時間形式。 如果沒有使自己成為自己,為此而與困難相拼搏的無限個瞬間,那麼自我會喪失,歷史也會喪失吧。」(竹內好,中國的近代與日本的近代,孫歌,176)

相對地,魯迅中國的抵抗、掙扎,顯得珍貴且必要。---因為東方在近代化過程中處於後發的位置(Ibid, 184)… 掙扎是主體在他者中的自我選擇。 掙扎的過程是進入又揚棄它者的過程,同時也是進入和揚棄自身的過程。 就竹內好而言,這兩者必須是同時進行的。(Ibid, 183) 竹內好尋找著文化主體在開放的現代世界格局中建設自身的健康途徑(Ibid, 191)---而日本民族主義在未能獲得健康的社會能量時就已經變質和墮落了(193)

日本現代化過程中,「國民」意識與「公民」意識的糾結,在日本思想界也是不乏討論的,日本文學作品中更多委婉的描寫。 這也是日本以自己特有的曖昧隱晦緩慢地進展? 譬如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複雜、異質與延後顯出的真實,以及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以東京城市構成的二元論撕扯下的心靈重建。

羅生門的三角色:丈夫、妻子、惡徒的結構是熟悉的封建結構,平民(夫、妻)與武士的不平等關係,平民丈夫在武士暴力下是保護不了自己妻子的,在1920-30年代其實更代表新的政府、人民、入侵者的結構關係,這個入侵者就是現代,是帝國主義、科技發達、資本主義先進國家,就像妻子在被武士強暴時居然露出滿足神情,被保護的人民在帝國主義肆虐中似乎也有陶醉樣子,這樣的結構也轉移到日本對其他民族侵略的潛意識想像中,使他們以為被殖民者應對殖民帝國懷抱感激之情,這跟殖民主義始終以「文明開化」來掩飾自己暴行是一致的邏輯結構。 這篇小說拿到戰後來看又更具意味,暴力者變成美國,人民的滿足感更露骨了。 竹內好所言「在日本不斷加速的近代化過程中,形成的不過是奴隸變成奴隸主的結構而已。」(Ibid, 175),這個結構其實正是羅生門的複雜結構,三方面有不同的敘事立場與鋪演出的故事內容,但其實結構性關係一直是不變的。 但即使如此,我覺得芥川龍之介這篇小說仍流露出撼人的力量,因為他呈現出真實是多面向的,他以悲憫的心情道出在這結構中各方角色所認知到的真實。

村上春樹的「挪威森林」中,一開始就作者就回憶與「直子」的森林散步,森林中有一口深不可知的井,為何提到森林? 因為日本文化裡有強烈的森林崇拜情結,森林是日本人心靈原型吧。 小說一開始的這部分,就暗示在現代日本心靈中有一個破洞,深不見底的深淵,剛好對照竹內好的戰後反省似的。

東京遊山之手與下町構成二元論,小說裡的直子有著強烈山之手氣質,「綠」則是屬於下町的。 山之手貴族的美無與倫比、非凡地精神式的艷麗,但無能去愛,它的心最深處是一個無底的洞,「總之那是深得可怕而已。 無法想像的深。 而且在那洞裡黑暗---好像把全世界的所有黑暗都熔煮成一團式的濃密黑暗---塞得滿滿的。」直子總是幽怨得難以捉摸:「為什麼我無法無法濡濕喔…」(310) 山之手無法愛他人---這與遠藤周作的「深河」中描寫的普世大愛不同,那樣的愛很深,但是延伸的、擴展的、流動的,洗滌所有污檅…。

綠是下町的人,聒噪而充滿活力。 爸爸的書店在神田,爸爸生病,那個虛弱病入膏肓的「父」,得腦腫瘤的病(注意是與知性有關的病---思想、記憶),這個病重的父死了,綠在爸爸相片前脫光衣服,「全部脫光讓他看個清楚。 像作瑜珈一樣地作。 嗨,爸爸,這是乳房喔,這是屁股喔…因為我的存在有一半是爸爸的精子對嗎?…我在爸爸的遺像前脫光衣服張開大腿…」---下町想對國家作的永遠會讓活著的國家嚇一跳,只好在他死後作給他看---這不就是丸山真男說的「日本人的肉體」對應上現代國家(父)---尤其是明治現代化到昭和軍國主義的父性象徵…。 直到今日,往明治神宮(明治死了以後紀念的地方)朝聖入口,得先經過原宿作怪年輕人聚集的地方,好像也是現代版的下町人對父權的對比張力。

主角渡邊的朋友永澤,代表的是新日本(或說是現代的化身),他澈頭澈尾地是銀座的動物,是一種戰後失心的動物,他就像是「卡拉馬助夫兄弟」裡的二哥伊凡,認為「上帝已死,人類可隨心所欲自由行事」。 永澤不經意地就甩了女友初美。---初美姊給主角心痛的感覺:「這件事(初美被背棄)在我心中所引起的這種感情的震動到底是什麼呢?…我想到那是什麼時,是在十二、三年以後的事。…採訪一位畫家…到聖塔費…披薩店裡…眺望奇蹟般美麗的夕陽時,全世界都染成紅色。…在那壓倒性的黃昏夕暮中,我突然想起初美姊來,而且明白了那時候她所帶來的心靈震撼到底是什麼了。那是我未能滿足的,而且今後也永遠無法滿足的少年期的憧憬似的東西。…初美姊所動搖的正是長久沉睡在我心中的『我自己的一部份』。 而當我發現這個時,覺得幾乎想要哭出來的悲哀。…」(274-275)---那是一種童貞、從未被沾染過的「本然」嗎?…而永澤對初美卻無動於衷,這暗示了---日本文化裡的童真對從外頭移植來的現代理性而言是不值一顧的? 但這卻是主角渡邊心裡最深的痛。

照顧直子、且了解直子的玲子是日本母性的普遍形象吧。 小說最後,這位大姊找上渡邊,他們的激情一夜,似乎補償或轉移了兩人心裡直子所代表的缺憾與失落,但這是否他倆心照不宣的部分---山之手精神已一去不回?

東京作為首都或作為日本自我認識的契機,它的城市建築的靈魂好像是空洞的。 城市核心(丸之內)至今仍大部分是廢墟---雖然也建了新皇居,而且基本上對人民封閉。 不像是柏林市中心,老教堂殘骸公然屹立,標示著戰爭記憶,成為供人憑弔的紀念碑。 江戶博物館繞過戰爭(侵略中國、對抗美國),僅展示江戶繁華的歷史。 但銀座大街上每天下午四點封街成為徒步區後,快樂的人群---坐在街道中央的或漫步街頭的---顯得蠻虛幻的。

參考閱讀孫歌,《亞洲意味著什麼:文化間的「日本」》,台北:巨流,2001。
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譯,北京:三聯,2005,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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