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建築其實並不存在,只有建築物存在,建築只存在於心靈中。
磚想成為甚麼? 它想成為一座拱。
Luis Kahn
Elvis Costello說:「每當我錄完一首歌,我要錄音師找一台便宜的收音機來播放看看,我必須要聽聽真實生活中它聽起來如何?
在早餐桌上的吵雜中它聽起來是怎麼樣?」建築師在繪圖間…創造(自以為是的)hi-fi建築,實際上他們應該想像(在人間實現的)lo-fi建築。…
建築(對眾多影響因素)的依賴性成為它的機會,於是建築師成為一位心態開放的傾聽者與手腳伶俐的詮釋者,在其他人粗糙願景的實現過程中共同完成。
Jeremy Till, 2009: 136,164
建築物的存在是我們唯一可以實際觸摸與擺布的,它藉由形式而獲得存在,這就是構築之所以成立的依據。 構築即是依理築造,但此「理」在建築之中,而建築只存在於心靈,所以構築也是由心而造。 然而,人心正是無可理喻、無法設限的東西,也因為如此,雖然構築以理應如此的方式被完成,但總是在眾多可能性中被實現。
存在先於本質
沙特概括地詮釋海德格的「此在」(Dasein, 英譯為being here)觀念為:「在自由中,存在先於並支配本質」,沙特認為自由沒有本質。(沙特Sartre, J-P. 1990: 613) 確實,對一個人或一個此在而言,自由不受本質的限定,也不是被給定或被框定的某東西,要不然那就不是自由了。 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所以人是自由的,所以他得以保持對各種可能性保持開放、並能夠做出選擇:
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為自己開拓出或建構出新本質。
通過人所實現的構築,永遠是以being與becoming同時呈現,既特定又開放,它始終「成為其所是」,但這個「是」並不是固定、非得遵循不可的結果,這個「是」有其必然指向性,但同時又指向眾多可能性,所以「成為其所是」即是「一」與「多」的交纏互生的實現。
針對亞洲地域的時代特質,我們似乎應採納「建築物先於建築」的觀念,甩開迎頭趕上誰的套牢自我的韁索(因為任何一個存在皆有其自身的理由),敢以邊做邊想、邊實現邊論述的方式,積極介入到當前世界正浮現的新邊際性(margin)中而有所作為。
建築有待 (Architecture Depends)
傑瑞米‧提爾在這本書(Jeremy Till, 2009)中對建築是否具有自主性提出質疑,他覺得建築是沒有自主性的,他覺得建築師不應把建築看作是封閉於外界的自足系統,建築背後不是絕對的世界秩序,而是隨機變化的(contingent)時空環境。 他認為這種隨機變化性以其多元又不確定的潛力,讓想像力有足夠空間去投射向新的未來。
建築背後不再是穩定永恆的那種期許,它必須在變動不定的條件中被設計與被完成。
針對充滿變數的這個時代,倫理需要被再度提醒,建築的倫理不該針對「物」,而該針對「人」。
也就是提爾反對密斯(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神在細部中」的那種對材料接合處裡的神聖性主張,他建議建築需要被提醒回到社會性承諾的倫理觀。 提爾主張參考包曼(Zygmunt
Bauman)對倫理的看法: 倫理可被簡單而直接地定義為「為人」(being-for the other),採取一倫理的態度即是為他人去承擔責任。 提爾解釋所謂的「他人」不同於「業主」,而是廣大受到影響的人們,而且這「他人」是多樣且不可預測的。 (p.173) 他強調建築師並非疏離的形式與技術的雕琢者,他是在特定處境中相互衝突聲音的彙整者、並賦予它們可能最好的社會與空間的意義。(p.193)
也就是說,在這樣的建築定義下,構築永遠是一在人間此世實現的過程,承載著人性、物性與境性的價值與意義,也沾染著因它們而來的弱點與衝突; 但又同時,構築本身以其表現的方式與強度不也為此人間世創造新的價值、意義嗎---即使甘冒著新的弱點與衝突出現的風險?
構築的表現性
因此,構築超越樣式,樣式在乎怎麼被看,是視覺上的堅持,導向人云亦云的意識型態流行,它迴避構築的合理性,也綁架了構築的自由。
但是,構築也超越理性,構築不止是物性之理與力學作用的妥當整合,而且在理與力的法則之間,把「人」放回來。
因為建築是為人而建造的,而且建築由人建造。 所以,構築的過程是多孔隙、滲入了人的需求、而又隨人意念的實現過程。
在此過程中,設計者必然對材料與構法有其個人的詮釋,還寄託他對此時此地處境的美學態度,從而挑戰那新形象演出表現的新地平線。
構築的表現性於是成為它自己的核心議題,這種表現力不是外加的、而是內蘊的, 挑動人心之處在於它的「理所當然、而又出乎意料」。
構築必須激發那種堅持人本主義精神的表現意念,構築才因此不只屬於技術範疇,它也屬於美學創作範疇,而撼動社會文化的既有秩序。
如何去構築一個構築?
但構築也需因著此時此地的條件而作表現。 大師之所以成為model,在於他們的構築意念是多麼扣緊時代的氛圍與問題: 柯比意的馬賽公寓是酒瓶與瓶架的意象,呼應工業化標準化的社會需求;
路易斯康將建築詮釋為服務與被服務空間(servant and served space),解決現代機構的空間、設備、結構的整合;
伊東豐雄的仙台媒體館將圖書館想像成媒體流動場、因此發想成水草擺動來象徵建築盒子內資訊流動的感覺,或他把台中歌劇院想成聲穴結構,內外相互含攝以反映當代空間非物質性發展的趨向;
妹島對空間純淨度的要求使她發展出隱框式整片玻璃牆的細部處理,顯示對時代的輕感覺與遊戲情緒的掌握。
建築師的意念(idea)驅動構築的實現,他的腦子裡思考的是構築的構築,是實質構築層次之上的構築邏輯模式的掌握,這種後設構築思考才經常是催成時代性創新突破的關鍵。
此外,回溯性的構築轉化---如傳統構築的類型與形態的轉化、以及前階段的構築經驗的再構築,尤其讓構築具有溝通的能量,因為在新的表現形式中隱約可見舊有的關係模式,使得作品具有前瞻中流露著連續感的特質。
這種在構築的構築層次的創新或創意,可能是社會轉型中最被期待的觸媒因素,因為它們在根本處揭示出事物本性常在,但表現變化無窮。
此中激勵的訊息是:雖然要關心文化精神的延續,但人們無須自我設限、社會應勇於追求自由。
構築即文化
包曼藉列維-史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概念,以「母體」(matrix)來解釋當代的網路空間,並延伸詮釋文化的特性。 母體是一種選擇的結構,它包含可能的、有限數目的內容,但實際上產生無法計量的變化。
它本身即是一動態力量,它使一社會、文化或語言維持其特色,但這特色永遠不會長期固定不變,它經由變化而持續。
收集各文化現象使之歸結成文化的就是這母體,而非系統---母體總是經常迎接變化,系統卻挑定某些有利於系統自身的選擇、而排拒其它選擇。(Bauman, Z. 1999: xxvi -xxix)
以母體(matrix)的角度思考,每一種文化都有其持續綿延的基因,構築無論如何的變化多端,總是要循著文化基因的線索,在母體的時間中進行可能性選擇的活性創造。 構築終究是如此地匯集一時一地一群人的集體智慧,以其具體形式作為持續影響的媒介,而承擔了文化性的功能。 依此看來,構築做為一文化載體,與其說它是一種完成,不如說它是一脈連結。
參考書目
Bauman,
Zygmunt. Culture As Praxis. London:
Sage, 1999.Sartre, Jean-Paul. L’être et le Nèant. 《存在與虛無(上、下)》,陳宣良等譯,台北:久大& 桂冠,1990。
Till, Jeremy. Architecture Depends.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