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6日 星期一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建築其實並不存在,只有建築物存在,建築只存在於心靈中。

磚想成為甚麼? 它想成為一座拱。

                                                    Luis Kahn

Elvis Costello「每當我錄完一首歌,我要錄音師找一台便宜的收音機來播放看看,我必須要聽聽真實生活中它聽起來如何? 在早餐桌上的吵雜中它聽起來是怎麼樣?」建築師在繪圖間創造(自以為是的)hi-fi建築,實際上他們應該想像(在人間實現的)lo-fi建築。                                                   

建築(對眾多影響因素)的依賴性成為它的機會,於是建築師成為一位心態開放的傾聽者與手腳伶俐的詮釋者,在其他人粗糙願景的實現過程中共同完成。

                                            Jeremy Till, 2009: 136,164


建築物的存在是我們唯一可以實際觸摸與擺布的,它藉由形式而獲得存在,這就是構築之所以成立的依據。 構築即是依理築造,但此「理」在建築之中,而建築只存在於心靈,所以構築也是由心而造。 然而,人心正是無可理喻、無法設限的東西,也因為如此,雖然構築以理應如此的方式被完成,但總是在眾多可能性中被實現。

存在先於本質
沙特概括地詮釋海德格的「此在」(Dasein, 英譯為being here)觀念為:「在自由中,存在先於並支配本質」,沙特認為自由沒有本質。(沙特Sartre, J-P. 1990: 613) 確實,對一個人或一個此在而言,自由不受本質的限定,也不是被給定或被框定的某東西要不然那就不是自由了。 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所以人是自由的,所以他得以保持對各種可能性保持開放、並能夠做出選擇: 而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為自己開拓出或建構出新本質。

通過人所實現的構築永遠是以beingbecoming同時呈現既特定又開放,它始終「成為其所是」,但這個「是」並不是固定、非得遵循不可的結果,這個「是」有其必然指向性,但同時又指向眾多可能性,所以「成為其所是」即是「一」與「多」的交纏互生的實現。

針對亞洲地域的時代特質,我們似乎應採納「建築物先於建築」的觀念,甩開迎頭趕上誰的套牢自我的韁索(因為任何一個存在皆有其自身的理由),敢以邊做邊想、邊實現邊論述的方式,積極介入到當前世界正浮現的新邊際性(margin)中而有所作為。

建築有待 (Architecture Depends)
傑瑞米‧提爾在這本書(Jeremy Till, 2009)對建築是否具有自主性提出質疑,他覺得建築是沒有自主性的,他覺得建築師不應把建築看作是封閉於外界的自足系統,建築背後不是絕對的世界秩序,而是隨機變化的(contingent)時空環境。 他認為這種隨機變化性以其多元又不確定的潛力,讓想像力有足夠空間去投射向新的未來。 建築背後不再是穩定永恆的那種期許,它必須在變動不定的條件中被設計與被完成。

針對充滿變數的這個時代,倫理需要被再度提醒,建築的倫理不該針對「物」,而該針對「人」。 也就是提爾反對密斯(Mies van der Rohe)所說的「神在細部中」的那種對材料接合處裡的神聖性主張,他建議建築需要被提醒回到社會性承諾的倫理觀。 提爾主張參考包曼(Zygmunt Bauman)倫理的看法: 倫理可被簡單而直接地定義為「為人」(being-for the other),採取一倫理的態度即是為他人去承擔責任。 提爾解釋所謂的「他人」不同於「業主」,而是廣大受到影響的人們,而且這「他人」是多樣且不可預測的。 (p.173) 他強調建築師並非疏離的形式與技術的雕琢者,他是在特定處境中相互衝突聲音的彙整者、並賦予它們可能最好的社會與空間的意義。(p.193)

也就是說,在這樣的建築定義下,構築永遠是一在人間此世實現的過程,承載著人性、物性與境性的價值與意義,也沾染著因它們而來的弱點與衝突; 但又同時,構築本身以其表現的方式與強度不也為此人間世創造新的價值、意義嗎---即使甘冒著新的弱點與衝突出現的風險?

構築的表現性
因此,構築超越樣式,樣式在乎怎麼被看,是視覺上的堅持,導向人云亦云的意識型態流行,它迴避構築的合理性,也綁架了構築的自由。 但是,構築也超越理性,構築不止是物性之理與力學作用的妥當整合,而且在理與力的法則之間,把「人」放回來。

因為建築是為人而建造的,而且建築由人建造。 所以,構築的過程是多孔隙、滲入了人的需求、而又隨人意念的實現過程。 在此過程中,設計者必然對材料與構法有其個人的詮釋,還寄託他對此時此地處境的美學態度,從而挑戰那新形象演出表現的新地平線。

構築的表現性於是成為它自己的核心議題,這種表現力不是外加的、而是內蘊的,  挑動人心之處在於它的「理所當然、而又出乎意料」。 構築必須激發那種堅持人本主義精神的表現意念,構築才因此不只屬於技術範疇,它也屬於美學創作範疇,而撼動社會文化的既有秩序。

如何去構築一個構築?
但構築也需因著此時此地的條件而作表現。 大師之所以成為model,在於他們的構築意念是多麼扣緊時代的氛圍與問題: 柯比意的馬賽公寓是酒瓶與瓶架的意象,呼應工業化標準化的社會需求; 路易斯康將建築詮釋為服務與被服務空間(servant and served space),解決現代機構的空間、設備、結構的整合; 伊東豐雄的仙台媒體館將圖書館想像成媒體流動場、因此發想成水草擺動來象徵建築盒子內資訊流動的感覺,或他把台中歌劇院想成聲穴結構,內外相互含攝以反映當代空間非物質性發展的趨向; 妹島對空間純淨度的要求使她發展出隱框式整片玻璃牆的細部處理,顯示對時代的輕感覺與遊戲情緒的掌握。

建築師的意念(idea)驅動構築的實現,他的腦子裡思考的是構築的構築,是實質構築層次之上的構築邏輯模式的掌握,這種後設構築思考才經常是催成時代性創新突破的關鍵。 此外,回溯性的構築轉化---如傳統構築的類型與形態的轉化、以及前階段的構築經驗的再構築,尤其讓構築具有溝通的能量,因為在新的表現形式中隱約可見舊有的關係模式,使得作品具有前瞻中流露著連續感的特質。

這種在構築的構築層次的創新或創意,可能是社會轉型中最被期待的觸媒因素,因為它們在根本處揭示出事物本性常在,但表現變化無窮。 此中激勵的訊息是:雖然要關心文化精神的延續,但人們無須自我設限、社會應勇於追求自由。 

構築即文化
包曼藉列維-史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概念,以「母體」(matrix)來解釋當代的網路空間,並延伸詮釋文化的特性 母體是一種選擇的結構,它包含可能的、有限數目的內容,但實際上產生無法計量的變化。 它本身即是一動態力量,它使一社會、文化或語言維持其特色,但這特色永遠不會長期固定不變,它經由變化而持續。 收集各文化現象使之歸結成文化的就是這母體,而非系統---母體總是經常迎接變化系統卻挑定某些有利於系統自身的選擇、而排拒其它選擇。(Bauman, Z. 1999: xxvi -xxix)

以母體(matrix)的角度思考,每一種文化都有其持續綿延的基因,構築無論如何的變化多端,總是要循著文化基因的線索,在母體的時間中進行可能性選擇的活性創造構築終究是如此地匯集一時一地一群人的集體智慧,以其具體形式作為持續影響的媒介,而承擔了文化性的功能。 依此看來,構築做為一文化載體,與其說它是一種完成,不如說它是一脈連結。


參考書目
Bauman, Zygmunt. Culture As Praxis. London: Sage, 1999.
Sartre, Jean-Paul. L’être et le Nèant. 存在與虛無(上、下)》,陳宣良等譯,台北:久大& 桂冠1990
Till, Jeremy. Architecture Depends.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2009.

2012年8月2日 星期四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構築的人文性(Tectonic for Humanity)



碰上颱風天, 風強雨急,從昨夜到今天下午威力不斷,一定又是遍地災情了。 什麼事也不能做,正好撿到窗前展書讀的清閒時刻。 繼續翻閱已讀了一半的「德川思想小史」,愈發欽佩作者源了圓(1920-?)的論述功力。 讀到這種書,就覺興奮,因作者有見識,有判斷力,分析條理清楚,因此建構出特定的歷史意識。



作者分析江戶思想從初期的朱子學(南宋理學)、發展到陽明學(王守仁的心學)、再趨向古學(回歸孔孟思想)的興起,在這脈絡中看到武士(成為有教養的知識階級)與町人(重商主義的崛起)角色的變化,揭開十八世紀日本開明思想的發展,以經世思想與民眾意識為兩主幹,促成十八世紀往十九世紀轉進的日本國學思想的崛起。 進入十九世紀,日本面臨世界變局---歐美列強的窺伺與威脅,意識到江戶和平時代的即將結束,在內憂外患之際,思想必須與實踐結合,而以幕末志士實學一脈的登場為主軸,在對外攘夷與對內求統一的掙扎中,催生了日本現代化特有的模式。



源了圓從歷史潮流中淘洗出各階段代表性思想人物,如朱子學者林羅山(1583-1657)、陽明學者中江藤樹(1608-1648)、古學學者伊藤仁齋(1627-1705)與荻生徂徠(1666-1728)、一直到國學運動代表本居宣長(1730-1801)、以迄幕末水戶學派、以及吉田松陰(1830-1859)等,在滔滔歷史長流中,梳理出前現代日本思想往現代邁進的途徑,不僅人物創造歷史,歷史也同時創造人物。



在風雨聲中,作為一個台灣人,不禁也回溯起自己所在與所屬的思想歷史身世。 從南宋朱熹(1130-1200)代表宋學/理學,到明學/心學的王陽明(1472-1528)及其後泰州學派,可說是經吸收佛學、以及初步接觸西學後,儒家聖賢之學之自我反芻與調適。 明末王船山(1619-1692)等,面對強「夷」(滿清)從北方來的亡國之痛,代表漢文化精神的反省與再詮釋。 清朝考據學為主流,但曾左中興時期也出現「中學為主、西學為用」的經世之學(劉銘傳屬當時此開明改革之淮軍一脈),與日本同時為救亡圖存而奮鬥。 清末章太炎、王國維,到民初熊十力、馮友蘭,在帝制與共和的劇轉階段,代表了傳統與革命思潮激盪,以推進到五四運動/新月學派到魯迅的新思想(德先生/賽先生以及文化反省)時期。 台灣則是自1895-1945割讓給日本,成為殖民地,現代化與抵抗是這半世紀被殖民史的基調。 內戰之後隨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的國學家,如牟宗三、胡適、錢穆、徐復觀等,持續中國哲學現代化的整理,繼而新儒學的杜維明、余英時、林毓生(居留美國的)諸先生希望在現代社會中為儒家傳統找新出路。



但至少在八零時代之後,也就是牟宗三及杜維明等兩代人之後,當代台灣的思想家還有誰可以代表? 台灣思想只到大陸出生來台的那一代人就嘎然而止? 在台出生的這一代人如何思考台灣? 甚至我們可以這樣問: 面對台灣三百年來的歷史遭遇,究竟有過怎麼樣的思想討論? 或仍然要問,台灣今天的代表性思想是甚麼? 是否存在能代表我們的思想人物? 或甚至我們今天是否還有思想? 媒體上經常出現誰是台灣人誰又不是的爭論,但對台灣人的思考卻從來少有。 徐宗懋多年前出版一本「務實的台灣人」,算是難得的冷靜談論台灣人的著作。



我覺得這二十年來台灣社會出現兩大新階級,那就是城市「科技」產業菁英與鄉鎮裡「員外」階級的興起,前者堪稱台灣納編到全球化分工體系裡的權力代理人,後者以鄉村民宿主人、新農業青年形成新集團,他們成為台灣當代的意見領袖。 他們雖不完全取代舊產業大亨與鄉村派系勢力,但激起一股新社會能量。 這兩新興階級,加上前階段栽培而漸臻成熟的專業工作階層,隱約促成一股帶有社會改造理想的新力量。 反而,讓人失望地,今天的大學校園一窩蜂衝評鑑、拼升等,幾乎完全失去思想活力,只能微弱地寄望透過學而優則仕的學界菁英,進入中央及地方政府能發揮公部門影響力。



但畢竟,台灣是否凝聚出足以代表自己的當代思想主幹? 最近陸蓉之提出「動漫美學」(Animamix)---結合動畫與漫畫的數位時代的文化產品所帶來的美感經驗,她認為日本當代次文化如Cosplay, Otaru(御宅族)等結合新的數位科技與消費文化,發展出當代日本文化表現力,在全球化價值鏈炒作中獲一席之地。 相對於此,若要在台灣當代找類似例子,或許最近很夯的「陣頭」熱---大甲媽、八家將、電音太子等,是否也正從「次文化」領域挾其生猛的地方動能對「正文化」侵入並修正? 但其實台日這兩者在本質上皆是對消費文化的開放並與之合流,很難肯定其中存在有批判的意識。



陳光興的亞洲學是否至少是當代台灣思想的起步? 幾乎在過去二十年,他試圖將台灣放到亞洲的參考框架來思考,這種位置優先的思考模式或是一種披荊斬棘的必要工作,因為位置決定視野,視野影響戰略,在文化思想領域,戰略即論述,有了明晰的論述,行動才會有方向,這樣的行動才會帶領眾人度過生存危機。 我相信陳光興這種「亞洲定位」嘗試,正逐漸影響台灣人的視野。 不過,除此之外,有關台灣的思想內容仍然貧乏吧! 尤其是關於價值體系建立這部分。



但是,今天來期望台灣該有一套自己的思想體系有何作用呢?在全球化時代,國家意識已經不成議題,民族國家終將走入歷史,一群人寫出自己的思想史又有何意義? (回過頭來說,也因為如此地缺乏動機,所以沒有思想也罷啊?) 在今天知識爆炸的時代,要求整個社會思想定於一尊也是過於虛幻的想法。 思想史的建構終就是後驗式的考察與詮釋工作嗎?



關於這樣的問題,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我對於源了圓描述日本幕末志士的思想部分相當嚮往,他指出:「幕末維新這一時期的思想特色之一,就在於思想不是學者們通過書齋中的研究與思索形成,而是以某種形式與實踐相結合而產生的。這一時期,思想與運動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裡所說的志士,毫無例外地都是有氣節的慷慨之士,也是注重實踐和富於行動力的人,在這一點上,這些人有著共同之處。 時代不允許他們像個書生那樣靜靜地呆在書齋裡。」(177-179)



我寧願相信,台灣當代思想的形成,正在開放的社會中結合各種實踐與行動的形式,悄悄地進行著譬如,在建築領域這十多年來的在地實踐行動,帶著建構地方公共空間的意圖,應該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給予評價吧!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