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4日 星期六

批判的田園主義:

批判的田園主義:
黃聲遠(田中央)團隊的建築在地實踐
A Critical Pastoralism: The Locally Engaged Architecture by Sheng-yuan Huang (Field Office)
(「時代建築」雜誌邀約為黃聲遠(田中央)團隊參展2011年四川成都雙年展評介撰稿,預祝 田中央團隊展出成功!)


黃聲遠的建築團隊似乎嘗試以一種不太傳統的建築師執業方式來「做建築」,他們花相當大力氣為自己經營出一種「有過程」的專業操作模式,他們經常要爭取到有利的位置及執行場域,將一個建築案設計與興建的時間展開到相當長的程度,好像一群高手就把時間耗上去,讓時間成為他們非常重要的工作夥伴。 這是很重要的理解黃聲遠團隊作品的切入點吧,時間不是他們的敵人,而是朋友。 他們在宜蘭落地---也幾乎生根了,許多案子綿綿長長地繼續著,蓋到一半,經費無著就擺著,經過好多年,就在快要被遺忘時,又找到一些經費,工地又再動起來。 他們好像在宜蘭下一大盤棋,一步步地去佈整盤局,這邊力氣用不上時,就把力氣用在另一邊,等到一段時間後,棋局的有趣脈絡才慢慢被看出來。

二十世紀是都市建設的世紀,但也是人類史上以最短時間消耗地球最多資源的時代,也在這世紀末人類面對前所未有的地球生存危機,以往「壓縮時間、擴張空間」的發展模式必須被深刻檢討,當「城-鄉」環境必須重新被整體地納入考量時,與時間做好朋友的態度正標示新的出發點。

詩意的地方時間建構(Poetic Tectonics of Local Time)黃聲遠的礁溪林宅是會唱歌的房子,是主人世代居住的老宅地,基地有天然湧泉,所以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水與宅地的在地轉化課題。 黃聲遠提供的是一詩意的時間結構,在水邊、窗台、陽台、屋頂、樓梯、過道等所有室內外交接處都伏下各種「人-景-境」對話可能性,讓時間可在這些通過性空間留下摺皺。 從玄關、客廳、茶間、廚餐廳、浴間、挑空到臥室內都形塑出獨特的「房間氛圍」(room atmosphere),這裡是停留時間所在。 但無疑地這是一棟現代房子,因為它是RC加鋼構柱梁結構,藉著清水混凝土無樑 (其實是反樑)版的延伸通透,讓房間往外部伸展出去。

九零年代中礁溪鄉公所找到黃聲遠,想委託他設計新的公所大樓,黃聲遠看到計劃拆除的舊公所建築後,反而積極爭取保留舊建築,並提出在舊公所旁邊增建廳舍的構想。 除整修舊建築成為新廳舍的正面中央棟外,他在南側增建一鄉民代表會辦公與開會空間,後又在北側增建一檔案館,整體而成一合院型式。

礁溪鄉以溫泉觀光業蓬勃發展,都市化程度漸增,舊街上新大樓比比皆是,舊有鄉公所的殖民建築因其舊有的尺度,以及那些已成集體記憶的風格元素如直條窗、入口門廊、牆面裝飾線腳等,反被襯托出親切又熟稔的場所感。 新增兩棟建築正立面也配合舊建築,包括高度、開窗形式、材料等都保持整體風格的連貫性; 但在後方院落就可看到三棟建築形成的群落多樣性,而大出挑水平版成為調和諸多差異形式的統合元素。

這兩組早期作品顯示出空間在舒緩的時間節奏中展開的從容形態,地方的獨有條件被敏感地整理出來,以一種異質性的建構方式推陳出新,清新中流露出參雜著自信的建築詩意。

表現主義的棚子、房子與村子 (Expressionist Shed, House and Village)三星鄉公所後面空地上搭建的蔥蒜棚,本質上對當地而言是一異質物件,卻又用當地盛產的蔥蒜形象做視覺媒介。 黃聲遠以彩色鋼管彎成一排大拱圈,搭配蔥蒜模樣的彎柱,蓋上透明屋頂,以及不加掩飾的空中工作走道,完全逸離開當地習以為常的空間感---厚重、低矮、粗實而又村俚風味的小尺度型態。 他將當地特產的蔥蒜形象大膽誇張、賦予色彩與新材料,化為鄉裡的新的公共空間。

今天台灣的鄉村面臨農業轉型,要發展精緻農業和休閒產業,急需建立自己的地方特色,又要有新的經營理念與能力,它要成為聰明的鄉村,而不是都市的笨拙附庸。 它要的是一個能支持它健全地轉型的載具,承載起鄉村的新慾望,棚子正是作為這樣一個載具策略的概念。 讓它是一個棚子,一個隨興自在的棚子,又是一個端莊的棚子,不是只要求被「看」,還被要求能走過去「參與」,而造就出一處詩意的聚集與連結的場所。

這樣一種作為流通場的棚子,正被運用在宜蘭火車站倉庫再利用的「丟丟銅計劃」與羅東第二文化中心作為設計主題形式。 前者為15米高由二十餘座仿樹形結構撐起的大棚子,還計劃移植一片森林進來,作為火車站到舊倉庫藝文區的連結與匯集空間; 後者則為21米高由10餘支立柱撐起的正方形大棚子,下方一側是高懸的空中展示廊與地表摺皺而起的文化館,另一側較寬部分為開放型空間,往外延伸到水池(原貯木池改造)、草坪與運動場。 這兩個超大棚子膽氣十足地重新標示城市的天空線,棚子被當作轉變都市尺度的標竿,也被期待成為超級聚氣場。

礁溪鄉的宜蘭縣衛生局(加上戶政事務所)的外觀異常,在週遭環境中顯得像怪物,以「構築模糊又不失尺度」的策略介入這正面臨街、側面與天主堂教會為鄰的基地,這個痙攣房子以一條斑駁色帶由側面三樓流盪到二樓、再捲往正面,被包捲的立面不規則傾斜或變換材料,外露柱子傾斜、岔開、跨立到不同高度的地面,門窗就隨著量體變形而開設,動線也經由流竄的樓梯、沿著起伏的扶手欄杆、經由室外再爬上屋頂,屋頂像是山頭,與市街外常起雲霧的山巒相對看。

如此對週遭環境的擾動真是「積翫之後、振之以猛」,對四周被大家習以為常的環境、生活、以及價值等系統,開一個美學的玩笑,以「這是什麼玩意還居然被真的蓋起來」的耳語,去顛覆所有臨街房子的秩序觀,讓大家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小鎮的環境改造一定還有可以作夢的空間。

宜蘭三星鄉聖嘉民啟智中心教養院多了些像村子的氣氛,是什麼構成一個村子的氣氛呢? 這個中心是一個庇護機構,如何做到「去機構」也「去庇護」,而讓它像個「家」? 黃聲遠團隊用14年的時間,為這樣的問題找答案,而答案其實就是因為有這十多年。 用十多年來設計一個機構,就可能達成反機構的意圖,就有可能將一個庇護所做成一個家。

很多事情是必須用時間才換得來的,時間編織出一個村子的紋理。 有人說一條街是設計不來的,街只會自己長出來。 所以,要設計一條街或一個村子,就要用「非設計」的方式。 村子裡住的多是平凡人,那就不怕加上一些平凡元素; 村子裡不會有標準單元,村子沒有樹枝狀層級管理組織,在這作品裡黃聲遠突破了「部分-整體」複數集合思考模式,試驗出另一種幾乎設計不來的集合關係。

網結建築-城市-生活-地景(Networking Architecture-City-Life-Landscape)宜蘭市社會福利大樓西北側迎向從宜蘭河入城的人車流動,有著錯落突顯的紅磚量體,與周邊社區的民房相搭調。 面向主要街道配置有橋、梯、廊、池、廣場,形成輕鬆多樣的親切和院格局,但在東北角落,三樓表演廳卻以摺曲大屋頂破型而出,是一充滿戲劇性的刻意安排的「意外」焦點。 於是,新的公共性以多樣「演出」的方式呈現,它所表達出來的是一複合性表情---像是一種表演式的紀念性。

黃聲遠再繼續爭取往河邊蔓延,以橋的形式漫走在街道上方,越過環河道路,在車道上方抖動出一痙攣的「橋亭」(或稱西堤屋橋)---一座漂浮在車道上空的塑性裝置,然後再被錨定成河堤上的三樓高眺望塔。 如此一來,藉著這「橋-亭-塔」的蔓延,以全新的身體移動與駐留經驗,再現了古早時蘭陽八景之一的「西堤晚眺」情境。

往相反方向,黃聲遠又找到原有岳飛廟旁空地再公共化的發展機會,這是在舊宜蘭城的城牆遺址旁一塊原來權屬複雜的土地,委託黃聲遠設計為「楊士芳紀念林園」,內部是兩個錯開排列的矩形廣場,各為一硬(石材)一軟(草坪)鋪面,外部則是可重現舊城牆記憶的沿路弧形地景。 然後他再溝通所有位於這林園到社福大樓間的「光大巷」居民,修整他們家後的凌亂空間,並說服鄰接巷道的台電公司拆除高牆,讓這公司綠地敞開成一新尺度來與居民分享。

從社福大樓到楊士芳公園、又從社福大樓拉出步行橋到宜蘭河邊眺望塔,黃聲遠更在二十一世紀開始時,就在跨越宜蘭河的混凝土大橋邊設計建造一條附掛的輕便人行橋,這是一系列蔓生的流動態構成,形成一地形學的構築複合(topographic-tectonic complex),銜接起宜蘭城的歷史與自然向度,在實質生活面上,更要把被汽車與速度凌遲掉的城市碎片再拼湊回來,希望找回步行的生活節奏。 這顯露出為最下層小市民再造公共空間的專業熱情---貼近平民生活末梢、而又在這末梢處預見新的鄰里公共性的萌發。

建造地景城市(Building a Landscape City)
與此同時,宜蘭城也進行一項具有高度地方共識的「蘭城新月」計畫。 為了因應高速流動時代的來臨,宜蘭縣政府於1980年代即著手改造宜蘭城南的半月形公共設施用地,計畫移出區內的縣政府、監獄等大型設施,於公園內興建演藝廳,並再活化利用火車站倉庫、酒廠廠房等。 這項強化城市中心的計畫,除活絡中心區商業機能,也希望舊城區持續保有文化魅力,以防止台北宜蘭間高速公路開通後,舊城傳統生活紋理與尺度被快速商業炒作而被稀釋或替換掉。

黃聲遠的田中央團隊設計完成的宜蘭火車站「丟丟銅計畫」,包括車站前大鐵樹棚子及車站倉庫再利用,使成為更有魅力的行人與自行車族活動場域。 他並延伸向小學步道規劃,以及舊城南路上將舊銀行改建為博物館,還加上蘭陽酒廠改造,如此的延伸往經過綠化的宜蘭河邊堤岸。

正進行中的宜蘭護城河再現設計,將被覆蓋了半個世紀的水道重見天日,這項計畫的執行成為一個分水嶺。 因為這將之前在「蘭城新月」範圍內的各個已完成部分都串接兜攏一起,一個新的都市尺度被開發出來。 雖說是將舊的護城河召喚回來,但此水已非昔水,可以預期宜蘭人將迎接一種新的由「宜人」地景所帶出來的都市經驗。

田中央團隊在2010年歸結出從宜蘭河長出來生命樹的隱喻,社福大樓-光大巷-楊士芳林園這一脈是第一棵樹,「蘭城新月」是第二棵樹,他們從宜蘭河邊再拉出一脈學校校園銜接起來的通學步道,成為他們為宜蘭城的第三棵樹。 他們說服各個學校拆除圍牆,設計出更開放更歡迎的步道,成為城市生活的綠色新動脈。

在宜蘭南邊的羅東鎮上,「羅東林場」是一超級地景化的都市公共活動場,黃聲遠以近十年的時間、建造起超大棚子,再完成一條懸浮空中的超大管子,現正在施工隆起成一堆的展覽館。 他在基地裡引水進來,讓人們在水上搭起的跑道上跑步,與旁邊小學也無隔牆地連成一氣。 然後,他再找出街廓裡的彎曲步道,將他在這鎮上的其他建築案---鎮公所廣場與中山公園夜市整建、教會建築及林業宿舍改造案---連結起來。 他似乎總有辦法把他的建築設計,在跨越漫長時間的布局思考中,逐漸變成一整個城市的改造設計案。

地景成為新邊界 (Landscape as an Emerging Boundary )
最近田中央團隊提出美福大排水圳地景再造計畫,要將九公里長的灌溉水圳重新設計為未來的水生活圈。 美福大排位於蘭陽平原最中心的農業區域,從清代時即是美福地區初具規模的埤圳,也是台灣第一條鋼筋水泥結構的公共埤圳工程。 全程各層級的水文地景豐富,包含:溪、河、大排、渠道、平行水道、閘門、抽水站、鳥類棲息地、水邊聚落等。 這條水路貫穿都市、農田與原野,各種地景元素與水利設施密集交織,黃聲遠計畫配合整治水患、防災、改善水質等工程,從地景尺度上,將它改造為都市生活延伸、環境與產業教育場所、水邊通學小徑、自行車路網、划船體驗水道、賞鳥活動區等。

他也提出北宜蘭沿海地區的得子口溪水網整治改造計畫,將山海之間的平原聚落與水文系統整合思考,再利用溪流水路與養殖魚塭池,進行大區域的地景整理與生活產業轉型規劃。 噶瑪蘭水路/水系計畫更是針對蘭陽平原上主要溪流---蘭陽溪、宜蘭河與冬山河的更大膽提案,在近出海口段落發展團體水路走大船,在河道較窄處發展散客水路走小船,希望深入地將水的記憶恢復到沿岸迴遊的經驗,還更追回到泛舟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最近完成的櫻花陵園卻是坐落在山巔上的公墓設計,田中央團隊以順著等高線的方式分區配置,規則排列的骨灰匣成U字形小區隔開,再以水平混凝土版連結成更大區,一落落地依著地形成列展開。 有時可走在這飄浮似的頂版上,俯瞰蘭陽平原,更可遠眺太平洋,以及海上的龜山島。 目前,這處陵園已經成為年輕人相約露營的熱門景點,田中央的設計看來是成功地挑戰了傳統的禁忌。

在進入陵園前,田中央團隊「順便」也設計完成一座跨越山谷的橋,這座橋不是一片平版橋結構跨兩端而已,也不只是連續的二度彎弧面變化,而有著強烈突顯的翻扭捲曲的3D「胴體」形象。這群山萬壑間的混凝土棧道,除主橋面供車輛通行外,橋體弧面變化沿著兩條步行動線的行進而漸變,讓人邊走邊進入混凝土胴體的變化當中。 而且混凝土表面質感粗礪,除留下模板木紋質感外,還錯落排列一些整塊模板大小的凹面,增加與天然山岩表面的對話強度。

「山-海-水-天」,城鄉與田野,加上隨處皆可見到的龜山島,就形成宜蘭的地理敘事腳本,黃聲遠與他的田中央夥伴,正將他們的建築實踐擴展到更寬闊的山頂與平原上的溪流、水圳,對他們而言,建築的新邊界正以地景的形式浮現出來。

趨向批判的田園主義(Towards A Critical Pastoralism)這個團隊正在進行一項具高度挑戰性的嚐試:建築若不被設限,將可以到達哪裡? 建築若不只是房子,不只是新建、拆、改、增建,不限於特定時間內完成,不限於城市設計,不限於地景再造---建築可以成為甚麼? 當建築可以是棚子,可以是機堡,可以是橋,可以是步道,可以是自行車道,可以是廁所、可以是閘門,可以是公墓,可以是河流,當它們都被賦予建築的品質,甚至還獲頒建築獎,這時建築到底已經是甚麼了?

這件事情發生在宜蘭,對全台灣的現代化經驗形成一種批判,這種田園主義不是鄉愁、不願懷舊,只想擁抱大地,健康地對待環境,並且樂觀前進。 這樣的批判性田園主義質問: 到底是「誰」的田園? 鄉村田野只能是都市中產階級的休閒背景? 或只是都市人算計的體驗經濟的消費場域? 為什麼不能就是世代定居在此的人們的田園?

批判的田園主義與「地景都市主義」(Landscape Urbanism)最大的不同在於,它根本地放棄以都市為本位的思考模式,而以大地環境為本位來思考城鄉的未來可能性,它以開放的態度看待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非城非鄉、亦城亦鄉的田園或郊野區域,這種未名無名狀態的土地,正需要一種全新定義的建築來撩撥它、來試探它的新機會。

宜蘭這三十年來的發展經驗,正是低度開發地區企盼往高度開發狀態轉型的極佳借鏡,今天當世界面對極端的地球臨界轉變與人類生活方式調整,落後與進步的價值判準可能一夕間幡然改變,相對台灣西部的工業化與都市化,宜蘭原本的落後,在二十一世紀的環境優先的發展評價上,被重新發現擁有不可替代的綠色資本。

今天的建築可以感動人到甚麼程度? 黃聲遠的田中央團隊以不到二十年的在地實踐,終於逐漸摸索到宜蘭大地經過好幾世代所孕育的文化母體(matrix)。 這大地母體始終是活的、開放的、成長的結構,總是不停地進行新陳代謝,它的基因本質不變,所以總是維持著可被辨認的文化基調,但外觀面貌卻是永遠不停變化,永遠不排斥新成分。 因此,對於現況,母體永遠保有著一股新的批判力道,這是建築人的挑戰,也是願景所在之處。

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我最早的記憶是從爸爸的店裡開始的

我最早的記憶是從爸爸的店裡開始的。 那是面朝馬路的店面分割一半的空間,店前有寬敞的亭仔腳,每家店面在亭仔腳外緣共用一對方柱子,柱身上貼了灰綠色釉面磁磚,柱子下部稍放大,表面大都是洗石子處理。 這一排店鋪朝著西向,夏天午後陽光曬過來時,每家商店主人都撐起布蓬遮住強光。 這些布篷下端套住一支竹竿,兩頭以繩索拉引上下,無論是拉起或放下,繩子都繫綁在亭仔腳的柱子上。 等太陽下山後,家家又拉起布篷,亭仔腳又再敞開向著馬路。

這條馬路不寬,大概有十二米吧。 在爸爸的店對面就是郵局,其實是正對郵局的側牆,郵局正門設在斜對面的街道轉角上。 它是一棟一層樓的建築,只是比一般房子還高,側牆開了一列直條窗,因為牆壁很厚,窗戶嵌進垂直窗洞裡,很有立體感。 入口並不太寬大,開在一個弧形轉角上,要踩個兩三台階上去。

對面的另一頭是電信局,靠郵局這側是兩層樓的辦公空間,它的正門在另一端街角上,是一更寬敞的弧形開口,圓弧形的三段台階是深黑色磨石子表面處理,落地門扇的木框很寬,印象中比郵局的正門還氣派。 在靠郵局邊上開了一個側門,裡面是很寬闊的水泥地,專門停放電信局的工程車。 這側門邊上圈起一處土壤,種有兩棵龍柏樹,好像為這兩個大機構點綴一些綠意,只是仍然顯得太過單薄。

爸爸的店這一邊,頭尾算起來,共有十六個店面排列一起,爸爸的小店面應該就位在最中央的位置。 他的店旁邊,有一條窄窄的小甬道,通往我們的家。 甬道裡靠爸爸的店這邊牆壁,是編竹條抹泥土再粉上石灰的老牆做法,下方踢腳高約三十公分,突出牆面也有五、六公分。 這面牆上開有兩個窗口,一個窗口就在爸爸工作位置的後方。 這個窗樘裡嵌了一排細竹子,當作是隔柵,而玻璃窗扇經常開著,這成為我專用的開口,踩上踢腳的上緣,我就可從甬道爬進爸爸店裡。 這裡甚至變成是我的玩具,握著那些深褐色的竹柵條,我或坐或站在窗樘上,要不就在這些竹條間穿進穿出,但大都是在爸不工作的時候,要不然他是不會讓我撒野的。

爸爸開的店是「華文堂印鋪」,招牌就高掛在他的店鋪上方,亭仔腳天花上也掛了一面。 他的店占整個店面的一半,另一半房東自己使用。 房東自己曾開過麵店,後來租給佛像店、鐘錶店、漫畫書店,只有爸的店一直持續開著,直到房東的岳母過世為止,因為房東岳母的後人把房子賣了。 但那已經是我當兵時候了。

爸的店前方擺著一座櫥子,下方是木板面櫃子,上方是玻璃樣本櫥,這玻璃櫥裡放滿了各種印章材料樣本,有多彩的塑膠材質、水晶、牛角、象牙或石材,下方櫥在內側是兩扇拉門,裡面放的是紙本類的東西,還有裝在盒子裡的印材,以及木頭官印的把手等。 進到店裡,垂直於店面,還放了一座及腰高度的玻璃樣本櫥,也是擺滿各種印材。 在這櫥子後方,就是他的工作桌,兩尺寬三尺長,桌子左邊只是桌腳,右邊桌腳邊則是三個大小不一的抽屜。 爸爸最早坐的是一張結實的木椅,實木圓形椅面,中央稍凹陷,圓弧型椅背,椅背外緣兩木條也是兩隻椅子腳,中間加兩支圓木條。 我記得常與大妹在爸的工作桌下玩耍,有一次我有一顆拔樂,她拿四粒龍眼,我讓她吃一口我的拔樂,但她卻不分我一粒龍眼,在爸的座椅邊我們倆就吵起架來。

那時候街上定時會有外省老鄉叫賣大餅,那是一大張圓餅,切成六或八塊,拿在手上是一張三角形厚軟餅。 外皮烤得軟酥,還沾些麵粉末,裡面鬆透,吃來是好清爽的麵香味。 那個老鄉名叫老竇,他還賣紅豆包,也是三角形狀,但捏起三條稜線,好看又好吃。 老竇牽一台腳踏車,車後台上放一木箱子,箱子裡襯一圈黑橡膠皮,裡面好幾層白棉紗布裹著這些好吃的軟餅與包子,沿街一路賣過來。 爸爸常買好些,用紙包著,放在靠亭仔腳邊櫥子裏,就放在那些紙類文件與印材邊,等著我玩累了去發現。 在他工作桌椅之間的空間,對我是滿滿的安全感、飽足感的遊戲角落。

爸清閒時候,他會讓我擠在他的座位上,讓我看他幫我削鉛筆。 他的左手握著鉛筆,右手拿一把鋒利的削刀,他稱這種刀叫做「洋刀仔」,平常絕不會讓我們小孩玩。 爸削鉛筆可是削得漂亮極了,筆端沿著鉛條筆心削出工整斜面,然後再將鉛筆立在一張紙上,細細地刮除鉛末,削尖那筆心。 對當時的我而言,他的手是那麼穩而有力,這雙有力穩定的手,幾乎就是「父親」這稱呼所代表的一切。

他還會畫兔子給我看,他在紙上先畫兩隻長耳朵,再畫出兔子的臉、眼與鬍鬚,以及捲縮的身體與腿,最後再加上一小撮的尾巴,簡直是栩栩如生。 每次看他畫出兔子模樣,對我都是一種震撼,真是無比神奇,對小孩的我來說,那不是線條,而是在紙上叫喚出活蹦跳的生命。

C先生的愛情

C先生的愛情                                    這所山丘上的大學,原本孤立在城市郊外,所以校園內有很大區的男女生宿舍,男舍是開放的,女舍則必須注重安全,除了圍牆、出入管制外,還有專人負責管理, C 先生就是擔任這項工...